直到看到长颈鹿

作者: 严好甜 | 来源:发表于2017-11-03 19:03 被阅读0次

    脖子很酸。

    刚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我刚从酒吧下班,走过两点的街道,买了一大盒巧克力,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扭了扭脖子。我身旁没有一个人,这样自言自语显得很傻。好在,因为没有一个人,就算很傻也无所谓。

    颈椎从念高中的时候一直不好,上着课就喜欢不自觉地把脖子扭一扭,好能稍微轻松一点。后面的女生就常用圆珠笔戳我的背,问我,长颈鹿,你怎么了?

    仔细想想,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闭上眼睛,窗外汽车,自行车,还是在轰轰烈烈的呼啸而过,雨水顺着墙壁打在窗沿,用心听还能听到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亘古不变的背景声。我高中那时候,因为学校的宿舍靠近马路边,也每天晚上都听到这样的声音,除此之外,因为学校的寝室的隔音太差,还能听到隔壁寝室和女朋友聊电话,或是偷偷哭泣的声音,我一度以为自己能听到别人的心声。

    高三课业都很忙,我好像格外清闲。我前座的女生常年带着一副黑框大眼镜,校服外面搭着一件豹纹外套,每次我从课堂上醒来都会有一种在大草原的恍惚;后面女生总是有做不完的数学题,我回头总能看见她把刘海往两边拨,然后翻一页习题,像掠去我睡过去的日子。我当时特别害怕这种现实,我不想变成这样的人,我总是在晚自习大家刷题的时一个人跑掉,遇见老师就打个招呼,说肚子不舒服,以至于我班主任一直觉得我的消化很有问题。但我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最多也就是上教学楼的天台席地躺一会,跟月亮作伴。

    后来我跟A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

    我探着脖子,使劲往天台的护栏外面看,后面有人说,长颈鹿,要掉出笼子啦。我清楚记得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后来我很想了很久很久,我长颈鹿这个外号是坐我后面那个女生起的,还是A起的,但最后想了很久很久的结果还是徒劳。

    我没有讨厌现在的生活。尽管,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上了大学就什么都好了。我新租了房子,在酒吧和学校中间的位置,半夜下了班就可以不必走太远的路。当然,还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不想住在学校。我大概每晚八点下了晚自习就在酒吧里干活,人多的时候就忙,端递东西,点儿大的地方来来回回跑,人少就闲一点,有时候给汤力水弹弹吉他,打打鼓,就是不唱歌。

    我以前蛮爱唱歌,走做路上突然就放声高歌,对待事物也像阮籍一样分青白眼,自诩青眼高歌俱未老。但是在很长一段拒绝游行的日子,唱歌不是那么安全了,也不仅仅是唱歌。我们政治老师聊起来就满脸激动。十月开始,哪怕再到五月,天气仍然闷热得像快爆炸的热水瓶,永远沸腾。在高三那场瘟疫,他是最先倒下。

    我可能是最早发现的这种症状的蔓延,我后座的女生在拨头发的时候,耳侧露出桃红色的斑纹,一开始零星半点,再后来占据了半张脸。一朵桃花像是从树上直接飘落在她脸上,像是钟无艳,又像是春仙子。我没能嘲笑她几次,便发现周围的人都开始长出这样的斑点,春暖花开,落地生根,整个教室都有了这样的症状。

    政治老师去医院检查后,被告知是桃花症,他苦笑说一把年纪犯什么桃花。看了中医解释是文曲星偏转,桃花浪暖,一跃龙门,给他开了几卷古籍烧的灰后,便和一般不治之症一样了。

    几天内,人满为患的教室,变得冷冷清清。我和A是少有的没感染桃花症的人。此后,我和A更是肆无忌惮的逃课,在天台聊天。倒也没聊什么,A常常是带一大包巧克力,我们两个就一声不响的开始吃巧克力,吧唧吧唧的,吃得两个人的牙齿都像乌云一样,然后迎着月色吸烟。那个天气很少下雨,一般到了晚上月亮就越发白皙,总把月亮跟姑娘比在一起确实是是有道理的,这样的月亮,唱起小曲都像风里诗。

    你老扭脖子是为什么?A咬着巧克力问。

    因为不舒服啊,劲椎病吧,总感觉脖子和身体没能链接好,有些不妥帖。

    我也总感觉不妥帖。

    我愣了一下,说,你也有颈椎病啊?

    屁。我总感觉,现在这样是没有意义的。我在做题,有时候突然就想哭,我根本不喜欢这样。但是我还是要为了父母,为了他人,当一个好学生。我妈说,上了大学就什么都好了,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我成绩要像你这样好,就好了。

    沉默。我又点上了一支烟,探头去看楼下,不去看她。救护车有开始不停的赶过来,又赶回去,红色,白色,如同画家弃置的颜料洒在地上,轰轰烈烈,鸣笛像是充斥着整片天空,这栋教学楼像是一步步的变成一颗桃花树,把每个人都变成它的种子。月色黯淡,像菩萨低眉。我听见A在小声啜泣。

    十四个。她忽然说道。

    什么?我问。

    这个学校,还有十四个没被感染。

    噢。其实我从小到大,身体特别好,我有时候也想生病,也想请假。

    我不行。我没有请过假,我从小到大,就算是生病了,也不敢跟家里说,不舒服也是硬撑着。我总感觉没办法放松下来,过的一点都不妥帖。

    就跟我的脖子一样。我笑笑。我想去看长颈鹿,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人跟我说起来,我就越想看。

    好。

    我其实挺伤感的,关于政治老师的去世。我跟他聊过很多次,关于文学或是其他艺术跟政治的关系,我总是不喜欢想奥威尔或是韩国一些电影对政治对当下社会的一个讽刺或是什么也好,他总是试图说服我,还拿隔壁那个岛各种歌手参与政治的下场做例子来反驳,警示我不要学习。我有时候气愤的就在天台大声歌唱,后来,他去世后,我就很久很久没有唱过了,偶尔偶尔,也只是哼一会儿。

    十四个。最后是两个。就是我和A。我们知道这个的那天吃了六盒巧克力。

    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六天,桃花开始要求回来。陆陆续续的,学校又开始回复人气,一起都跟往日一样,除了桃花症。我和A面面相觑。不出所料,我们两个被要求回家复习,把学校让给得了桃花症的同学们。在我们得桃花症之前,我们没有资格在这个学校学习。

    我不敢回家,我不敢告诉家里人我不能在学校学习。A说。

    我刚学会自行车,A就趴在我背上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何处可去,我们身上钱不多,书也不多。我不想看书了,我说。天空银灰色的,两旁的树都笔直挺拔,正是青的恣意的时候,有乌云,不知道何时会下雨。这条路还在修,水泥和沥青都还没铺好。我没有说话,就一直踩着踩着,我已经做了打算,我想去动物园看长颈鹿。

    我记不清A说了什么。因为感觉雨水很快就要落下来,我拼命的踩着,往动物园方向。上一次去动物园好像还是可以被称为小时候的日子,跟我妈一起,因为看到报纸上说长颈鹿生宝宝了,所以想去看小长颈鹿,虽然现在想不懂小长颈鹿和大长颈鹿有什么区别,可当时就是满怀希望的想看,最后也不负所望的没看到。我妈说,这样的事情,多着呢。

    动物园比我老的快,我从幼年到了少年,它却是到了老年。残壁断垣倒不至于,围墙爬了一脸的爬山虎倒是很像老年斑,收门票的大爷穿着白背心,斜眼看我。进门有可以骑着拍照的马我小时候骑过,现在没有了。我没有多想,直奔长颈鹿馆。

    只有一只长颈鹿。

    我记得有两只长颈鹿的。她说。

    我也记的是这样,不过我没看过两只。

    为什么?

    不为什么。当时长颈鹿宝宝好像是躲起来了还是怎么了。没见着。

    我不说话了,专心盯着长颈鹿,这只大概就是那只长颈鹿宝宝吧。他脖子很柔顺,我抬起头,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眼睫毛很长。我摸了一下他,好不容易才和他对视上。他眼神倒是厌烦又温顺,我小心翼翼的摸着他的脖子,一声不吭。他有看向远方,远方是什么呢?草原吗?还是看向天上的母亲?我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就像我不知道我能看到什么一样。A在旁边吸了一支烟。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长颈鹿的脖子,然后自己也在扭脖子。不出一会,雨就下了起来。我和A彻彻底底的被淋湿,我一开始还在骑,后来就停了下来,两个人在雨里站着,像是在祈祷的神秘教徒。不合时宜的不只是我们,还有一台歌声嘹亮的洒水车,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它是风驰电掣,我则云淡风轻。我轻声哼起歌,远处有雷声,我意识到A抓紧了我的手的时候,我就跟这六月的天一样湿润了。

    我们在路边接吻。洒水车的声音减弱,雷鸣,雨水,一直没停。我闭上眼睛,眼前像是活灵活现的万花筒,红色,黄色,蓝色,从里面涌出来,倒灌成一杯鸡尾酒,带着宿醉,带着咸咸的味道。我意犹未尽还舔了舔嘴角。

    最后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旅馆下榻。雨水连绵不止,我们只好脱了外衣用吹风机不停的吹。A只穿内衣躲在被子里,我拿着吹风机不停的吹,我满脑子都是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脑子里装了一个风力发电厂,混乱不堪。虽然有雨,但是光线很好,透过破窗子照进来的光洒在屋子里,柔和,安谧,像无数个我想过的午后,像无数个记在泛黄的稿纸上的童话。

    女生就是麻烦。我说。

    哪有。

    真的,我一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女生胸罩那个扣子怎么能扣上,设计感觉太反人类了。

    她顿了一下。哎,你来,我教你解开。

    她的脸有点红晕,我可能也是。我说,哦。不知所措的放下手里的吹风机和衣服,凑到她身边。气氛有点凝重。她拉着我的手,腾到她的背后。解开,她自己又立马扣上。

    懂了吗?她问。

    不懂。我有点晃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握了握她的手,凑过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我不记得我们在旅馆呆了多久,我只记得那个下午阳光很好,雨水也没停着,窗子一直被雨水冲得哐啷哐啷的,旅馆的墙壁泛黄,有几条裂缝,我和她不断练习着解胸罩,一只手,三只手指,两只手指,最后到一只手指就可以解开。她拉着我的手,一次次的试。她的手很冷,我最后不试了,就握着她的手睡着了。醒来之后还吻了她。

    我开始用功读书,每天不停的做数学题,背单词,我希望能和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点。偶尔抬头的时候,窗外总是在下雨,大概这辈子的雨都在那几天下完了。我记得我背春江花月夜的时候睡着了,梦见了春江花月夜,雨天明明没有月亮的,因为是梦,所以有雨也有月,醒来之后,雨水仍然在下。

    数学很难。就像是跟人交往一样。

    好吧,我承认,我这么努力是因为找不到她了。我不知道她是哪个班的,在那个雨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天台见过她了。

    后来,我就像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长大了,然后过去的一切好像就一笔勾销了。我考上了大学,我也学会了一个人在夜路大步流星。我试图去追寻一切的时候,记忆变得扭曲,我没有一个朋友记的桃花症的事情,反而是有人说记的我下巴有一块像梅花的一样的胎记。一切都被删改过了。

    我的脖子很是很疼,还是觉得不妥帖。我时常觉得A只是出了远门,我们只是好久不见。或者她会突然出现把我抓住,让我不要掉出笼子。

    可是没有。

    我吃着巧克力,像是天下无贼里面刘若英,一声不响想要掉眼泪。今夜我做了决定,天亮了就去看长颈鹿。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直到看到长颈鹿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ofxmx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