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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面对那尊头像,望了很久很久,待她反应过来,已是泪流满面……
“哐当。”
幸子回过神,手里的雕刻刀掉在了地上,在午后的灿烂阳光中,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幸子直直盯着那道光,努力想抓住什么,直到光线刺痛了眼睛,她发觉自己一无所获。
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面前的半成品,一个头像雕塑。人的脑袋已经成型,但只是个脑袋而已,面孔五官甚至性别……她仍然毫无头绪。
视线越过毫无进展的作品,望向窗外,灵感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幸子是雕塑系的大三学生, 她热爱自己的专业,享受握着刻刀的感觉……可她时常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翻遍雕塑的书籍,又去工艺品市场找灵感,最后搬回家一个同样雕刻得模模糊糊的半成品头像。
头像就摆在那,吸引着她,不得不买。
当晚,她梦到了那个雕塑,一颗脑袋追着她,她似乎回到了古代……
幸安飞快地跑着,拼尽全力奔向不远处的火光,风裹挟着耳边的喧嚣。
“那家咋突然着火了?”
“好大的火!”
“唉,他家不该去得罪县令……”
幸安跑到跟前,耳膜快要被震破了。原来是她自己,是她在发出巨大的哀嚎,除了自己,她什么都听不见。
不知是谁拦腰抱住了她,不让她冲进火堆里。可不冲怎么行呢?弟弟妹妹,还有瘫在床上的父亲,都在屋里啊!
最终一个人也没救出来。
幸家住在村东头,本本分分种地。这家母亲死得早,留下四个孩子,父亲拉扯长大。
幸安排行老二,她还有个姐姐。每年春天,她和姐姐一起折杏花,去集上卖,换几个铜板拿回家给父亲。她和姐姐也把花戴在头上,姐姐生得杏眼樱嘴,村里没人不夸她好看。
街上县令家的儿子,也觉得她好看。
第二天,县令家就让媒婆上门,要把姐姐纳进来做第五个老婆。媒婆来了,看着家徒四壁的破屋子,眼白翻到了天上去,进了门似乎连落脚都嫌弃,坐也没坐一下,通知了一声就走了。
姐姐不愿意。
县令家叫人带着喜袍来,把姐姐裹上娇子,就抬走了。他家其他几个小老婆,也是这么抢来的。
幸安再没见过姐姐。再有姐姐的消息时,他们说姐姐怀孕了。再后来,他们说姐姐难产死了。
父亲找上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父亲什么都没见到,他们说父亲闹事,打折了他的腿,把他扔了出来。
弟弟妹妹哭着要去告官,可县令就是官。幸安忧心父亲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她买不起药,但她知道县令府上有药,她要去偷药。
幸安跑到县令府后门蹲着,很奇怪,今天府上的烛火亮了一夜。半夜,还有人举着火把偷偷摸摸出去了。
烛火不息,她不敢溜进去,就一直躲着,直到听见有人喊……
“东头起火啦!”
幸安在废墟里扒了一夜。
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一大两小,挨在一起,幸安认出来,那是弟弟正要把父亲背出去,手里还牵着妹妹。
幸安挖好坟墓,在木头刻好字,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就向县令家走去。
幸安轻手轻脚,大约是带着鱼死网破的心情,竟真溜到了县令家内房。
她看着害死自己姐姐的男人,烧死自己亲人的畜生,在床上搂着新娶的小老婆,安详地打着呼噜。
她用力抽出手里的刀,微微颤抖着,欲重重落下。
忽然,手里轻了。
整个身体也轻了。
面前站在一个类似男人的东西,身形高大,着僧衣,挂佛珠,面上刻着些可怕的符号。
“他命不该死,你若强行夺了去,他的孽障,将悉数加于你。”
幸安听见自己在怒吼,“他不该死,我的父亲姐姐和弟弟妹妹,他们就该死吗!”
男人微微皱眉,“几时的事情?”
“昨日。”幸安觉得眼酸,却已经流不出泪。
男人闭目,半晌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顷刻间,他周身煞气四起,眼底一片乌黑,脸上多了三串奇怪的符咒,深深刻在皮肤里。
幸安不觉得害怕,此刻她是麻木的。她不想活,可她要先杀了那个畜生,再自杀,不然无颜去黄泉面见亲人。
谁都别想阻止她。
幸安捡起地上的刀,冷漠转身,她要去杀人。
手腕被握住了,还是那个男人。
男人跪在她面前,由于太过高大,她站着竟能与他平视,“你若想出气,就往我这砍。”他指着自己的脖子,“我死不了。”
“你是什么东西?”
“我本煞神,来人间赎罪。若是救得九百九十九人,我便可煞气散尽,踏入正道。”
“我看世上该死之人,多于该救之人。”
“我只管命数,不管命运。我来晚了,没救下你的三位家人,他们的命要落在我身上。”
“如何落在你身上?”
“未救能救之人,等于杀人。每杀一人,我身上的封印便加一分,若背上九百九十九条人命,我将被永世封印。”
“只因为你是煞神?”
“只因为我是煞神。”
“人道不公,我看这天道也不公。世间根本没有活头。”幸安冷笑甩掉男人握住她手腕的手,扔掉刀子,直直往地上一趟。
“我不会让你死,我若不救你,你的命也要算我头上。”
煞神跟上了幸安。
她往河里跳,煞神就把她捞上来;她挂绳子上吊,煞神去把她绳子解开;她拿刀抹脖子,煞神就把自己脖子递过来,每次都是那句话——
“你若气不过,就拿刀往我这儿砍,我死不了。”
她举起刀,又放下了。
“你救了我这么多次,你那修仙任务也该完成了吧。”
煞神摇摇头,“你只有一条命,我救你再多次,也只算一次。”
“那你跟我耗什么?你快去找别人去救。”
煞神只摇头,不说话。他皮肤黝黑,隐约泛着诡异的紫气,一头长发快拖到地上,眼皮正中分别一个红点,封印的符咒从半边脸蔓延到脖子。
说不出的古怪,却也有神的威严。
幸安上下打量着他,开口道,“你不叫我死,我无处可去,在这世上也没有活路。”
“你可以寻个好人家。”
“我死也不嫁人。”
“你可以先做些活计。”
“那你让我进县令府做事,他们给钱多。”
煞神皱皱眉,“你不报仇了?”
幸安眼珠子溜溜一转,“不报了。你是神仙,你有本事,你帮我。”
煞神俯身盯了她片刻,碰了碰她的眼睛,又捏了捏她的鼻子,最后揉了揉她的脸……
“好了。”
幸安跑到河边一照,原来俊俏的女娃消失了,现在是大饼脸姑娘。
“你还真是神仙。”
“七日就会恢复,你要小心。”
“七日之后怎么办?”
“再找我即可。”
幸安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找,只见煞神转过身去,道一句“冒犯”,便脱下僧衣,摸出寻常衣服换上。幸安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背上也有不少奇怪的符咒,看来已经背上了不少人命。
换好衣服,他又将自己的脸变为一俊郎小生模样。
“走吧。”
“去哪里?”
“去县令府找活计。”
幸安乔庄打扮混进县令府里,当了洗衣丫鬟。没想到煞神也跟了来,当了个马夫。
幸安当然不是来赚工钱的,她命都不想要,还要什么钱。
她每天拼了命干活,洗衣服磨破了手,也不觉得疼,一有空去屋后采草药。父亲卧床不起的时候,她读了不少医书,知道哪些草药搭在一起,能有致命的效果。
可每次她想混进厨房下毒,都被扮作马夫的煞神,有意无意拦下。
他看着她手里的药碗,也没问,她主动开口,洗衣服手破了,草药拿来治伤。
他皱皱眉,不说话。
第二天,幸安去洗衣服,找不到衣服,衣服都被洗好了。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
幸安半夜去马厩找煞神,他不在。幸安又去洗衣房,煞神正举着一个手指头对着衣服盆转圈,衣服在盆里自己洗自己。
“男人不能进洗衣房。”
煞神被抓了正着,举着一根手指忘了放下,有些局促。
“你不必浪费法力。你是神,我自认骗不了你,也打不过你,但我一定会杀了那个畜生,无论如何都要杀。”
“非要杀人吗?”
“非杀不可。”
“你知道,我在你就杀不了。”
“那也要杀,我命如此。”
煞神重重叹了口气,“你命绝非如此。”
马厩的马儿们打着响鼻,夜间也不安分,煞神问她要不要试试骑马。
幸安没骑过马,她想试试。
乘着月色,煞神牵出一匹身形修长的大黑马,将幸安扶上马背。马儿小跑了几步,幸安惊得一下搂住马脖子。
煞神此刻变回了他黝黑的脸,在月光下笑得像个魔鬼,“你不是不怕死吗?”
“我是不想活,可大约还是怕死。”幸安委委屈屈。
“怕死就活着。”煞神牵着大黑马慢慢往前走,“有些事情死了就看不到了。”
幸安刚想问有什么值得看,煞神也翻身上了马背,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摁着幸安,大喊一声“驾”,黑马飞奔起来。
幸安觉得自己心脏碰碰直跳,从马上下来后,也久久不能平息。
“心跳很快吧?活着不好吗?”煞神问她。
幸安不说话。
今天是父亲和弟弟妹妹的五七,幸安来看他们。煞神跟着一起来了。
幸安跪在地上,煞神蹲在一边,他将纸钱一张一张递给幸安,幸安接过,扔到火里烧掉。
“你活了这么久,早已见惯了生死吧。”
“生死永远是大事。”
“你为何是煞神?”
“天生如此。那年人间大灾,饥荒、瘟疫、洪水……上天要人来吸收灾祸,于是诞生了我。”
“你把灾荒瘟疫洪水都吸收了,人间就太平了?”
“对。”
“你不该是煞神,该是救世主。”
“我吸收了煞气,只能是煞神。”
幸安看着他,竟然可怜起神来。明明做了好事,还要冒着被封印的风险救人,如果每次救人都像自己这么麻烦……或许自己不死,就是帮他大忙。
可是,自己这辈子还有资格好好活着吗?
她一瞬间幻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拥有太平生活。
每隔七日,她就要去找煞神重新易容。
这天她未来得及去找,迎面就碰上了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是县令的儿子,他一般不会来洗衣房,今天不知怎么的路过了。
那个畜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全身,最终停在她的脸上,露出贪婪的蠢笑。
幸安转身要跑,畜生一下子扑过去,开始剥她的衣服,想强暴她,她挣扎着打翻了裁缝篮子,一剪子扎在畜生大腿上。
畜生哀嚎一声。
一些人赶到了,煞神也赶到了。众人慌慌张张把畜生抬走了,幸安愣了一瞬想要逃跑,转头看见煞神立在原地,满身瘴气。
他双目漆黑,不见眼白,脸上连同脖子的封印字符似乎被烫的更深,就连幸安也看懂了——他想杀人。
幸安连忙去摁住他握拳的手,“不可动手,你身上封印已经这般多了。”
“你不是想杀了他?”他声音嘶哑。
“这是我的仇,我要亲自动手,与你无关。”
煞神扭头看着幸安,这个人类小女孩身高不过到他的手肘,她哪里来的胆量阻止自己?
“佛告诉我众生皆苦,天下苍生皆应拯救。”煞神听见自己嘶哑的可怕嗓音,“我现在不信了,我觉得有人自食苦果,不配活着。”
远处,来了一群人,要把“伤了少爷的人绑走。”
煞神捏着幸安的肩膀,转身就消失了。
幸安被带到了一处寺庙,正中一尊佛像雕塑微微有些斑驳,四处却一尘不染,像是有人精心打理。
“这里是我诞生之地。”
此时煞神周身的煞气渐渐散去,双目恢复了清明。
“你就暂时留在此处吧。”
夜里,幸安裹着煞神的僧衣躺在草垛上,她睡不着,煞神不用睡觉,摸着佛珠在门口闭目打坐。
幸安走到他身边坐下。
煞神睁眼看她,“不休息?”
“肚子饿。”
煞神起身往林子里走了几步,带回来几个果子。
“先拿着充饥,明日去街上看看吧。”
“我去,你先别去了。”他补充道。
幸安点点头。
第二天,煞神去了街上,带回来不少口粮,甚至还有几身女子的衣服,和一些小玩意儿。
回来一看,幸安不见了,四处是打斗的痕迹。
他丢下东西,扭头就出去找。
寻着痕迹找回了县令府,他直接冲进去要人。
县令儿子咧着大牙眯着眼,“哟,这不是我们家马夫吗?”
“我家奴才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先跟你算渎职的账,来人,打板子!”
煞神跪着挨了板子。
他是有点本事,但他不是真的神,他感觉不到幸安在哪。
就这么一直跪到晚上。那个畜生喝多了,脚踩着煞神的背,扯着他头发朝他脸上泼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说:“你要找的贱女人,她敢伤我,已经被我卖到窑子里啦。”
煞气弥漫全身,一瞬间飞沙走石,等他反应过来,地上横七竖八全是断了脖子的尸体。
他两眼通红的去找幸安。见到她时,她被几个男人压着,掐着脖子,快断了气,老鸨冲过来哭天抢地要几个男人赔钱。
他看着一丝不挂躺着的幸安,很美。他不知道她具体几岁,对比他数千年的漫长生命,她几乎是个孩童。
他到底没能救下这个孩子的命,她临死前还拉住他的袖子,在他耳边用尽全力关照,叫他别杀人。
他做不到,他现在只觉得老鸨吵闹,上去拧断了她的脖子,又拧断了几个男人的脖子,心脏也要挖出来,扔去门口喂狗。
门口来了很多很多人,似乎是来找他的,喊着什么捉妖。他把他们全杀了,杀了很多很多人,一道道封印加在他身上,最后,他动不了了。
弥留之际幸安听见他说,你身上的孽障我已经帮你担下了,投胎转世,好好生活吧。
幸子惊醒了。
她迅速爬起来,取出白天在集市上买得那件头像雕塑,细细端详。
忽然,她举起一把锤子,向着头像砸去。
头像的外壳碎了,露出里面的真容,一颗暗色的头颅,脸上刻满了奇怪的符文。
和梦里一模一样。
幸子面对那尊头像,望了很久很久,待她反应过来,已是泪流满面……
接下来几天,幸子什么也没干,用砂纸和刻刀,擦掉雕像上的一个个符文。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只觉得冥冥中有人指引。
擦掉了最后一个符咒,幸子沉沉睡去。
梦里煞神向她走来,居然在冲她笑,她从没见过煞神笑得如此亲切,煞神一直是皱着眉头的。
“辛苦你放我出来。”
“这就放出来了?你封印没了?”
煞神笑着点头。幸子觉得他像一个古人,笑起来褶子里都带着灰尘,“别冲我笑了,我又不是幸安。”
“你是,幸安是你,幸子也是你。”
“别废话,你在哪?”
“往东方十里,我在地下。”
煞神说完,幸子就醒了,那个被她打磨得无比光洁的头像,依然立在那里。
第二天天没亮,幸子就带上工具,骑上小电驴,往东十里,开始挖坑。她心里吐槽这么大范围去哪里找,但不一会就找到了个箱子。
箱子打开,幸子看见里面有一黑色人干……
幸亏她是学人体雕塑的,平时骷髅组织没少见,不然要被吓死。
过一会,人干自己坐了起来。
幸子这次直接被吓得尖叫。
人干拍拍身上的土,终于有点人样了。原来他只是在地下被埋得太久,“脏了”而已。
“你是煞神?”
人干点点头。
幸子一边叹气,一边让煞神人干坐上了小电驴后座,带他回去洗澡。
其实她很想让他自己跳河里先洗洗的,但没好意思开口说。
此时天才刚刚亮起,朝阳穿过云层照射下来,一片金黄。幸子把小电驴骑得飞快,带起一阵风,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脏兮兮的高大煞神蹲在后座,正在咧嘴笑。
一回家,煞神就被赶去洗澡了。幸子教了他冷水和热水,他学得很快。
“那你还是神吗?”
煞神无论如何不接受吹风机,正蹲在窗户边,用太阳晒自己的一头长发。
“我原本就不是,我只是煞神,不过我把命留到了今天,只是一个普通人了。”
“把命留到今天?”
“对,就是那个脑袋。”煞神指指桌子上的雕像,“我把自己封印在那里了。”
“原来你这么有远见,我还以为我救了你。”
“也算是你救了我,你解除了封印。”煞神又冲她笑,他现在脸上已经没有那些可怕的符文,俨然变成一个皮肤黝黑的帅气男性。
除了一头拖地的头发还是很碍眼。
“你要在现代社会生活,就要把头发剪掉。”幸子看着他。
“好。”他居然一口答应,“不过,留下几根放起来吧,虽然没有法力了,但我的头发可以辟邪。”
幸子拔了他一根看起来很粗壮的头发,煞神把头发系了在门口的风铃上。
系好后,煞神转头认真地看着幸子。
“抱歉,上辈子没有保护好你。”
“这辈子就让我来好好保护你吧。”
“对了,我的名字叫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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