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伊卷舒
即使久居美国,还是不能完全融入这个社会,恰似油珠之于水。究其原因,有深,浅两层因素。表层的在于语言障碍---发错音,说错字,听力不精确,结果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变得窒拗,鲜畅快,少愉悦,难相通。而深层的原因则是,生于彼,长于彼的外来人,经历了不同的文化传统,历史演变和人文环境, 消溶在血液里的,是不同的思维方式,行为规范和道德标准。他们的言行举止,是非尺度,都明显地差异于主流社会的大多数,所以,错和误都会经常发生。小错小误被人一笑了之,大错大误则会给自己带来诸多烦恼。
英语不标准,叫“broken English”, 直译是“破英语”。“破英语”,往往包括了两层意义---不能标准地运用英语,再就是,偏离主流社会的思考角度和行为方式。
“破英语”最常犯的,就是发错了音。我的一个长圆音和短圆音的毫厘之失,就酿成了sheep milk(羊奶)变ship milk (船奶)的千里之差。一个小男生满脸的不解,马上一个标准的举手,加上升调的问句。等他弄清楚是“羊奶”,不是“船奶”,全班已经笑成一团。那些笑声虽无恶意,也像根根尖刺,戳破了我那件师道尊严的外衣。我站在前面,孤零,无措,宛如一枝新采的冬竹笋,当它的外壳被一层层地剥去时,鲜嫩的笋心所能感到的那份不自在,不设防。
半天,我懵懂地问了一句, Where was I? (我在哪?,意为,我讲到哪啦?) You are in America (你在美国啊)。几个学生异口同声地答道,最前排的一个小男生上下摆了几下手,小脑袋也随之上下摇动,醒醒,醒醒,是这个意思。
不久,我从学生的角度,初次尝到“破英语”。新电脑出了故障,我急摸电话,寻求帮助,听筒里传来的,是美国外包到印度的客服,操着浓重印度口音的英语,发着指令,原应先走到…再打开…按键两次…,我洗耳聆听,生怕漏掉一丁点,那是引领我从黑暗的迷宫里,一步步走向光明的希望。可他那偷梁换柱的英语,让字词,句式,升调, 降调, 断句, 停顿,全都不踩点,活像一个音乐生手,胡乱拉着一把三根弦,又跑调的小提琴,对心智,神经都是考验。
“破英语”还包括用错了词。解释投资之于经济增长,我举例说,二个农场,年收入都是百万,一家农场消费掉所有收入,另一家只消费一半,另一半用来投资,像买辆 a do-more-work truck(干多活的卡车)。你们说,哪家农场有长期持续的发展?学生们齐声回答,投资的那家。我刚得意,浅显的比喻,学生掌握了要领,一个学生插进来说,我最喜欢的,还是你那辆a do more work truck。这才意识到,英文里不能把带动宾结构的句式,放在名词前面当形容词,忙纠正,我意思是 a truck which can do more work。第二天,这个男生满脸的兴奋,抢着说,他写了一篇《我的外国老师》放在博客上,点击率创记录,网友都喜欢 a do more work truck ,问他,谁说的?我盯着他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们可真有好奇心, 不仅吃掉了金鸡蛋,还要搞清楚会下金蛋的母鸡。全班迸发出一阵大笑。
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我问。
每个字都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笑,可能是你说话的那个味吧,就是好笑,真的是很好笑。一个前排学生断了好几次,才把这句话说到头。
一枝粉笔满面笑容,曾经是我最为神往的教学方式。记得来美读博的第一天,走进教室的是微观经济学大师威瑞安教授。他手上唯一拿着的,是一枝特长特粗的白粉笔,他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在讲台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从容,自信,面带微笑。他那富有节奏感的“得X,得Y,(dy/dx)”,令我这个上课大半听不懂的人,也明白了经济学借用微积分的缘由。而今,我站在了讲台上,学生的笑声,让我的那个带着“胜似闲庭信步”的潇洒,去传道授业解惑的梦想,宛如五彩的泡沫,破碎的四面散去。
那就照本宣科吧。一叠讲稿捧在手上,每个字词咬在齿尖,嘴里淌出的,是不偏不倚不高不低的中庸之调,那是因为,我想起了大二的法语老师,单薄的嗓子,咆哮出一字一顿的音节,精细的脖子,从僵硬泛黄的中山装领口,一节骨一节骨地向上拔去。我一直以为,法国人说话全是问句式的升调,出国方知,法文语音轻柔,语调优美,足以咏唱最为动听的小夜曲。我端着身子,立着脖子,像一根木桩杵在讲台上,唯一的腾挪是往黑板上划几笔,好能闭上嘴巴,活泛两下筋骨。这种枯燥乏味让学生很快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我不停地瞄一眼墙上的大钟,盼着下课的点。
无奈中,我想到了速算,眼盯着几千乘几百的等式,径直写出答案,玩小魔术似的。美国人幼儿园起就摆弄计算器,乘法口诀大多背不畅顺。这招把学生激灵起来,像是要决断人脑和电脑的较量。坐在最后一排的“电线杆”,带来个一尺长八寸宽的超大计算器,夸张地揿着摁钮。
几个回合之后,高声说出了他的结论,你们中国的教育,把每一个人都训练成比机器还准确的计算天才,而我们美国的教育,只需要培养一个天才,把他的成果用机器批量生产出来,造福于全人类。全班的学生追着声音,转回头去,满脸的惊羡。
什么是经济学?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一言以蔽之,以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产出。如果我用半分钟时间和眼睛得到的答案,和你用一分钟、眼睛、手指、再加上一个两百美元的计算器同样的话,显然我是更有效率。全班一片哇、哇、哇的感叹,似乎给我们的擂台,集体地做了裁判。
没有多久,就是非线性回归方程,理性预期等等章节,需要大量计算,肉眼笃定无法解出答案,我只好说,请你们帮忙算出这些公式。学生们爽快地笑笑,一阵手指翻飞,人机大战,亢奋地报出结果。可是英文读数和中文不同,我还没有记下,一长串的数字宛如清风飘过,没了踪影。我两手举成投降状,大叫暂停,好在他们也没摆出一付“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架势,转而用很是绅士的腔调报上数来,7—2—6—逗号—5—9—3—小数点—8—4—2—5—8。
“破英语”的困窘,就是外国人操着学来的英语,又做了老师的困窘。说话带口音,用错词,听不懂,答非所问,都像一个个的标签,贴在外来人的脑门上。即使,我们努力地发对了每一个音,写对了每一个字,文化背景,成长经历也立刻暴露出我们的“外”,我们也就无可奈何地被边缘化了,成为了主流社会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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