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落叶归根

一

干爷爷，一个台湾回乡的老兵，去世了，葬礼很是简陋，这是他老临终前嘱托好的，不讲究那些排场。但是他坚持把自己与已经死去四十多年的妻子合葬。

我跟干爷爷没有任何交集，关于他的事情大部分是听母亲说的，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干爷爷，在我经历的岁月里，两家有什么喜事，还是会送上一份礼金，代表有这么一个亲戚，可是真要到了需要帮忙的时候，大家也都是躲得远远的。

落叶归根

干爷爷被送上山里安葬的时候，母亲还是要我去送了他一程。人到为礼，死者为大，我还是有这份诚意的。

春去夏来的天气，有点闷热。本来子孙不是很旺盛，也没几个人哭哭戚戚的，倒不像是葬礼，只有那呜呜嘤嘤的唢呐声里，才能感觉出一点点的悲伤。

干爷爷走的时候已经都九十二岁了，在我们那长寿的山村里也算是很高寿了。都这年纪能安静终老，在我们乡下人说来，已经是喜丧了，因此即使是丧事也得高高兴兴的办。

干奶奶都去世四十多年了。坟地在十多年前就被修葺一新，在旁边留了一块地，那是干爷爷嘱托的，他老百年后就葬在干奶奶的旁边，这辈子陪她的时间太少了，往生后他想永远的陪着她。他说，这是他唯一能为干奶奶做的事情了。

干爷爷跟干奶奶这一辈子，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三年。他说他这辈子欠她的太多了，这辈子肯定是还不清了，只能下辈子来还他的债。

当干爷爷的棺材慢慢放入坟坑的时候，我为他能落叶归根，还是热泪盈眶的。

他为什么成了我的干爷爷，听母亲说，当年干爷爷喜得贵子，我爷爷也有了我爸这个儿子，山里本来人丁不是很多，大家想着一些理由让彼此亲近，于是彼此就让双方的儿子认了对方做干爹。于是按照我们当地习俗，就让两个抱在怀里的孩子认了兄弟。

二

听母亲说，我的干奶奶当年可是一大美人，干爷爷人也长得高大帅气，也有一身好武艺。干奶奶不是这深山的人，是我们那村沿河下去三十里地何家院子的。是那里私塾先生的闺女。识文断字的，人长得漂亮。被很多富人家子弟看上，可是后来，他看上了干爷爷这个帮人家看家护院的毛头小伙子。

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我们都不知道，可是干奶奶那么漂亮贤惠，识文断字一位佳人，却被干爷爷娶进大山了。

在他们那个年代的爱情，似乎都透着神秘。

当年的干爷爷家境还不错，几亩薄地还是能维持一家生计的。可是为了让家里生活的更好，干爷爷也算是努力。

那年深冬，山里人比较闲，干爷爷去城卖山货，天未亮就离开妻儿上路，按照他的脚程，一般第二天下午会回到家里。

干爷爷走后，山里也开始刮起寒风，夜里下起大雪。早上起来，山里白茫茫一片……

网图

雪一直下，第二天黄昏，还不见干爷爷回程的身影……

大家都安慰干奶奶，也许雪大，他会在路上耽误一些脚程……

三天过去了，干爷爷还是没有回来，雪停了，干奶奶背上干粮，把孩子裹在背上，进城去找干爷爷。

还没进城，已经看到很多人都往城外走，一问才知道，日本鬼子打来了，省城都打了好几个月了，宝庆府本来也会被鬼子炸的，可是老是起雾，鬼子都没炸到城里去，可是等哪天没雾了，城里肯定会遭殃。所以很多人都离开城里躲难去了。

干奶奶一弱女子，循干爷爷走的路线问了个遍，可半点消息都没有。

第二天了，孩子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季受不了，干粮也不多了。干奶奶只好回家。可自那以后，干爷爷就这样消失了，几十年都没有消息。

为了找干爷爷，干奶奶经常一个人出去找，有时候出去半个月，有时候出去一个月。等到解放了，她终于在国民党在县里抽壮丁资料里找到了干爷爷的名字。可是当年部队开去抗日了，后来具体怎样，也没资料记载了。但是那些人警告她：你老公可是国民党，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的，你自己可得与他划清界线，并且他很有可能早就战死战场了，你就不要再找了。

干奶奶终于死心了，他已经找了七年了，七年里，他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流了多少泪，得到的是她没想到的结局。她坐在资江河畔，回想与干爷爷相处的甜蜜的三年，很想一头栽进河里，可是看着身边长得虎虎可爱的儿子，擦了一把眼泪，倔强的站起来，拉着儿子回到大山里那个留着回忆的家。

干奶奶一直过着比较清苦的生活，独自一人把儿子抚养长大，很多人都垂涎她的清丽，都许诺很多的条件，可是干奶奶就是不再嫁。很快儿子长大成人，也娶妻生子，本应该享受天伦之乐了，可是她眼睛逐渐看不清，在她去世的时候，眼睛已经一点也看不清，可是他不管晴雨风雪，每到黄昏，她都坐在她家门口，静静的等着，等着清风徐过，等着夕阳西下，等着树影婆娑，等着有他爱人的脚步掠过……

她眼睛是哭瞎的，院子里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没有谁的眼睛能经得起常年泪水的浸泡……

三

干奶奶去世的第三年，一封从台湾寄给她的信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还好，干奶奶没有改名字——何花（干奶奶原来的名字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何花这名字是干爷爷帮她起的），那封信是寄给她来认亲的，信是在村书记家里打开的，因为地址写的模糊，还是解放前的地址，可现在都是什么大队了什么组了。还好，信是落在了大队书记手里，他对干奶奶的事情比较熟悉，也知道干奶奶叫何花。

信打开，干爷爷把自己的身世说了，说他是谁的儿子，有哪些亲戚，什么时候去了谁最媳妇，生了儿子叫什么，什么时候从家里离开。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准确无误。于是干爷爷的儿子与村支书商量着写了回信，并确认所有的事情，并告诉他干奶奶已经去世。

三年后，台胞终于可以返乡了，干爷爷那天回来走路都是被人扶着的，因为他太激动，激动得双腿都没了力气。

日暮乡关——落叶归根

干爷爷没有回家落座，而是要求去干奶奶坟前……

众乡亲们也没说什么，扶着他来到干奶奶坟前……

干爷爷一到坟前就跪下了，痛哭流涕，干嚎着：“何花呀，何花呀……我回来晚了……”直到把自己哭晕在坟前。

等他醒来，家里人给了干奶奶仅有的两张照片给干爷爷看，干爷爷捧在手里，又是一顿痛哭，晕死过去。

干爷爷后来在海峡上往来几年后，终于定居老家。年纪大了，折腾不起。

于是，干爷爷也讲起当年凭空消失的原因。

四

那天，他挑着山货进城了，看着城里人都往外走，他问了出城的人也知道，鬼子来了，可是鬼子好像离这里还远着，干爷爷向来胆大，也就继续进城。

可是没想到的是进城后，原来收山货的货栈都关了门，倒遇到抓壮丁的部队，见长得高大健硕的干爷爷，一问是乡下来卖山货的，直接挑了山货挑子，人就直接抓走了。有一些被抓不听话的，就是一顿暴揍，打得要死不活的就直接扔在路上，也不管死活了。

干爷爷一直想着怎样回家，得好好保护好自己的小命。于是也没怎么反抗，就这样跟着部队走了。

日暮乡关——落叶归根

他们被秘密的拉倒新兵营里训练不到半个月，就被拉去常德战场了。很多 一起训练的兄弟在这次战争中牺牲了，后来他们退到麻阳修整。再后来，他稀里糊涂的转战了大半个中国，由于干爷爷读过几年私塾，还有一身武艺，混到了副连长。期间，他给家里写了好多封信，可是他一封回信也没收到。四九年八月，部队集结在上海码头，上面没给大家任何作战指令，只是要求上船，于是，他被拉到了台湾。

在台湾的日子里，他们是没有机会写信给大陆的，三不通的年月，他们只能望着海峡对岸，让海浪寄托他们沉沉的思念。

他一直惦记着那山乡有一位佳人在为他等候，所以他在台湾三十多年里，一直未娶。

他本来认为回乡无望，很多人都已经在台湾那窄窄的海岛老去，可是他一直希望能落叶归根……

三十多年后，他终于等到能回乡了，可是回来后已经是物是人非，可是他回归故里，落叶归根的执念一直没有改变。

这让我想起余光中的《乡愁》

乡愁——余光中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啊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日暮乡关——落叶归根

现在，干爷爷终与他爱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我祝福你们，天堂里没有战争，没有生离死别，没有那浅浅海峡的成见……

对不起，干爷爷，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想，大家也许不在意你的名字，在意的是你的那段苦难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