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系列之二
宛若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我记住了那棵树——尽管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树”,可是,我为什么要记住那棵树?也许是因为差一点点,它就成为我对外部世界第一次的同时又是最后一次的映像。
除非由于某种原因丧失了,人都是有记忆的,只是记忆力的大小强弱有所不同。据说是毕达哥拉斯说的:生命不过是一种回忆而已。《吕蓓卡》里也说:“记忆象座桥梁,把岁月沟通。”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人生。任何一个健全的人,除了从母腹中出生又回归土地的肉体,还有包括感知在内的所有精神活动,经历着从开始到终结的全过程,而记忆像一条柔韧的长线贯穿其中。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和知识的累集,人的记忆会越来越多。但从什么时候开始储存记忆,或者说第一个记忆是什么样的?我问过很多人,可惜没有一个能非常准确又十分肯定地回答。我有个记忆力特别好的朋友,他能把很久以前的事情讲得非常清晰,甚至连当时所处的环境,不远处二个人说的被轻风吹过来的悄悄话,一个人的小动作,另一个人脸上露出的转瞬即逝、神秘微妙的表情,都能活灵活现地复原。但当我问他,第一次的记忆是什么?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与他相比,我的记忆力差得太多,然而,我却清晰又牢固地记得第一次的记忆中的景象。我为什么能在无数纷繁复杂的记忆中,分清这个第一次的记忆?难道是因为弱小生命的最后一息的挣扎,和对人世间深深的眷恋?我还能记起呀呀学语的时候年轻父母的面容吗?记起幼儿园里照顾我们的阿姨的眉眼吗?记起朝夕相处的小伙伴的模样吗?在我的记忆中,这棵树之前之外,一切都不存在。
一九六二年的阳春三月,我刚上幼儿园,那一天,凶险的急性脑膜炎突然袭击了我。我的生命,在那一刻有一大半已经被死神的魔爪紧紧地抓住。如果当时我的生命结束了,那棵杉树就是这个丰富多彩世界,留给我唯一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影像:粗壮、高大、挺拔,一片碧绿的颜色。我无力地闭上眼睛,坠入无感觉、无意识的黑暗之中,它,很快地消失了。
我是幸运的。一位责任心极强的阿姨,从我痛苦的表情中发现了危急。按照母亲的讲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完整的画面:春寒,细雨,油纸伞,苍翠的树下,湿润的路上,奔走着恐惧的母亲,还有背着昏迷孩童的焦急的阿姨。
我被送到医院,已经人事不省,医生说要在脊椎穿剌以确诊,我母亲坚决不同意,多亏了给我看病了医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还有,那时候是公费医疗,我和体弱多病外公跟着我母亲,看病住院就在她的单位开出一张银行支票,拿到医院就行了。
我确实太幸运了,错过一个时代或时期,我将万劫不复。外婆对我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二十多岁的在商店打短工的父亲摔死了,祸不单行,二间破破烂烂草棚的“家”也被大火烧了,她们兄妹三人跟着她奶奶和母亲住在庙里。她的母亲是个乳娘,靠给富人家的婴儿哺乳,挣来微薄的收入艰辛度日,她五六岁的哥哥衣不蔽体,沿街乞讨,一家人在饥寒交迫中过活。外婆说:你要是生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活不下来。
后来,我听人说它是一棵杉树。再后来,我读苏辙的《南康直节堂记》:“庭有八杉,长短巨细若一,直如引绳,高三寻,而后枝叶附之。岌然如揭太常之旗,如建承露之茎;凛然如公卿大夫高冠长剑立于王庭,有不可犯之色。”我觉得那棵杉树,就是这八棵之中的一棵;只是我不觉得它“有不可犯之色”,反而感到无比的慈祥和蔼。机关的院子很大,连片成林的果树掩映着低矮的平房,一条手枪形状的石土大路通向外面,那棵树就在拐角处的路边,隆然而起,傲然而立,居高临下,俯瞰院内院外,我无论外出还是回家,都要从它身下走过。
有时候我觉得它在向我暗示什么?难道我的前生是一棵伟岸的大树,耸立于城镇的路边房后?可我更愿意像一棵劲松,倔犟弯曲于高山之巅。徐霞客在他的游记里记载:“坞半一峰突起,上有一松裂石而出,巨干高不及二尺,而斜拖曲结,蟠翠三丈余,其根穿石上下,几与峰等。”每当我看到这些,就感到格外亲切,如身处其中。
然而,我知道这不过是空中楼阁似的幻觉。如果说在现实生活中还具有象征意义,那么我的第一次的记忆似乎在告诉我:我的长辈们就像这棵巨大的杉树,在最阴冷危急的日子里,为我遮风挡雨,庇护着我茁壮成长。
2023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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