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文/高 旗
夜深人静。 一阵清晰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是拨动算盘的声音。
“长春,你醒醒,醒醒。”孙长春正睡的迷迷糊糊,老伴一边推搡一边在他耳旁叫着。
“干嘛呀,这是?”孙长春被老伴弄醒了,他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
“你听,是打算盘的声音!”老伴说。
“哦?!”孙长春清醒了,一下坐起来。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的更欢了……
孙长春猛地抓住了老伴的胳膊。他被震惊了!
这急促而清脆的算盘声,孙长春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儿子孙明在练习打算盘。
可是,儿子他已经离开他们快三个多月了。而且是阴阳两界的永远地离开!
但,这打算盘的声音,真真切切是从儿子住过的西屋传来的。
孙长春点亮了油灯,穿衣下地了。他端着油灯,老伴跟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后襟,手在微微地抖动……
推开了西屋的门。灯光下,挂在西墙上的算盘还是原样的挂在那儿。
他们慢慢地走近算盘,看见了算盘木框上侧的灰尘,表明没人动过它。
孙长春伸出略有颤动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算盘框,马上就出现了他的指印。他把油灯递给老伴,双手摘下算盘,用衣襟擦拭起来……
孙长春边擦边念叨着:“明儿,爹对不起你。爹已经知错了,你就原谅爹吧……”这时,身旁的老伴早已响起“呜呜”的哭声……
这时,孙长春突然跪下了。他对算盘说道:“儿子,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你怎么怨恨爸爸都行,可别晚上回家吓唬爸妈啦!求你了,儿子……”
孙长春悔恨着:痛失儿子孙明,酿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孙长春家是这一带有名的富户。孙长春虽说读书不多,可他人聪明,头脑活络,懂得经营,尤其是他算账时,算盘打得贼拉溜,可以说,一些熟练算盘的账房先生都比不过他。父辈给他留下的几十垧土地,在他精心经营下,已经增加到上百垧。同时,他又开办了油坊和粉坊,积累了雄厚的家底儿。
唯一的儿子孙明,也像他。不仅聪明好学,而且有上进心,没有一点儿富家弟子的陋习。
孙明是孙长春的自豪和骄傲。原来,孙长春属于中年得子。他们夫妻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全在幼年时夭折了。在孙长春快四十岁时才生了孙明。
孙长春虽然是中年得子,可对孙明却不娇生惯养。目的是让他出息成人,担起继承家业的大任。
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孙长春一心巴火地想快点把儿子孙明“撸”出个样儿来,所以不免出现拔苗助长、操之过急的管教方式。孙长春竟然学什么古人“饿其肌肤,劳其筋骨”的办法,让孙明去地里,与伙计们一同出工干活,以此磨练他。干了一天活后,还要晚上学习打算盘和练习计账业务。
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在贪玩和长身体时期,哪里承受这么繁重体脑劳动的压力。孙明时常在晚上的业务练习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旦被孙长春发现后,他就粗暴地揪住儿子的耳条,弄醒后继续按规定的数额去完成,否则不许睡觉!
孙长春这种带有“魔鬼式”的家教法,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严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这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孙明忍着困意在练习打算盘。他打的全神贯注,爸爸孙长春什么时候进屋,在他身后查看他,他一点都没感觉到。
孙明打着打着,眼皮开始发硬,困意让他视力开始朦朦胧胧,只有手还在机械地拨动着珠子。打算盘是需要手眼脑三者配合的协同反应,一旦过度疲劳,出现手眼失误,拨错算珠也是正常的。
这时,孙明拨错了一个珠子,可他并没觉查到,仍继续往下打着……可身后的孙长春却看得一清二楚的!他见孙明拨错了珠子,还没有发现自己拨错,仍在继续拨着。“这不是越打越错吗?!”孙长春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猛地挥起手掌,朝着孙明头上狠狠地搧过去!
“啪!”的一耳光,响声很大。这孙明正在全力支撑着练习呢,冷不防脑袋遭到突然的打击,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头部还是耳朵,反正顿觉“嗡”的一声,一下呆怔在那里了!大约过几十秒钟,怔怔的他被孙长春的痛骂声惊醒了。
他愣愣地抬头看着爸爸,竟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耳朵在“嗡嗡”响,见孙长春一脸怒气,嘴在喷着吐沫星子,听不到在说什么,只见他的手在算盘上指指点点。这才有点反应:自己可能打算盘出现了失误,要不,爸爸不会有这个态度。可究竟错在哪儿了,他糊涂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孙明就完全变了:目光呆滞,反应迟钝。是孙长春的一巴掌,把他打傻了!
从这以后,孙长春整日为儿子孙明的病奔波起来。到处求医问药,请了许多老名医,熬了无数剂的中草药。但,一切都无效果。孙明的状态反倒越来越严重。
这其间,孙长春一直被悔恨的巨石压在心头,每天都悄然落泪……
三个月后,孙明走了。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永别了人世间。
也许是那晚孙长春在算盘前的一跪和一声“求儿子原谅”,打动了冥冥之中的孙明。从那以后,在夜深人静之时,再也听不到拨动算盘的响声了……
说来也怪,深夜里听不到了算盘声,反而让孙长春产生了失落感。他这既怕又盼的心理,让他觉得必须找到一个安慰点,否则,会有新的煎熬在搅动他、折磨他。
这天上午,他觉得无聊的很,便骑着马朝村外走去。走了一段路,迎面遇到了本村的范木匠。
范木匠老远就认出了孙长春,喊道:“孙掌柜的,你这是去哪呀?”因孙长春在村里待人和善,从不摆出财大气粗的架式,所以在村里头很有威望,人们都对他很是敬重。
“是范师傅呀,我有好几个月没看见你了,到哪儿发财去了?”
范木匠走近前,“孙掌柜开玩笑了,我一个做木匠活儿的,能发什么大财,能找到干活的地方就烧高香了,哈哈哈!”
“一招鲜吃遍天哪。就凭你这好手艺,不愁不发财的。”孙长春说。
两人唠了几句话后,就分手了。范木匠刚走了几步,忽然转回身,对孙长春说:“对了,孙掌柜的,我才想起来,昨天我看见你家少爷了!”
“你说什么?”孙长春大吃一惊,赶紧勒住了马,盯着范木匠,“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范木匠见孙长春有如此惊讶的表情,有些不解:“你家少爷出门,你不知道?”接着,他就把昨天见到孙明的经过说了一遍。
离这儿二十多里远的二龙山下,有一座关帝庙。由于年久失修,庙房上的那些木制的门窗,有的开裂有的朽烂了。许多香客们便筹集一些钱,用于修缮破损的门窗。
有人找到了正在附近给人家做家具的范木匠,把关帝庙修缮门窗的活儿介绍给他。这样,范木匠干完几家的活计儿后,又在关帝庙干了近一个月,才把整个庙上的门窗修缮好。
昨天上午,范木匠在修最后一扇窗户时,就听庙门“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由于这段时间庙里搞修缮,除了有个看门人之外,几乎不来什么人了。范木匠见进来的人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小伙,穿着一身高档的绸缎料的衣服,头戴一顶黑呢子的王爷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范木匠不由多看了几眼。当这人走近时,范木匠仔细一瞧,立刻认出来了:还不是本村孙大掌柜的少爷孙明吗?他直起身,向前迈了两步,朝孙明说:“孙少爷,你干啥来了?”
可孙明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手里拿着一个算盘,脚步轻盈,径直向大殿走去。简直把范木匠当成空气一样了。
见孙家少爷对自己视而不见,而且如此冷漠,范木匠马上有了“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的感觉,尴尬到了极致。
望着孙明的背影,范木匠心想嘟囔:“这孙少爷的架子也太大了,一点也不像他爹那样恋和人!”可他又转念一想:他来庙上,肯定是给家里办事,也许有什么“说道”,不准与别人乱搭话吧?这么一想,范木匠也就没当一回事了。
至于孙明啥时候离开关帝庙的,范木匠只顾干活,就没注意到。
听了范木匠的讲述,孙长春吃惊不小。“难道儿子没死?”他马上否认了这个想法。这怎么可能呢!可是,范木匠明明在关帝庙里看见了他,而且是在昨天,衣帽穿戴就是他入棺时的那一身呀。儿子已经死三个多月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看见孙长春反常的表情,范木匠有些莫名其妙。他刚要向孙长春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孙长春跟他说了声“我去一趟关帝庙,回头再唠”,便打马急驰而去。望着策马飞奔的孙长春,范木匠发蒙了:这孙家爷俩怎么啦?昨天儿子去了关帝庙,今天老子咋又去关帝庙?!
孙长春一路快马加鞭,火速赶到了二龙山下的关帝庙。他跳下马,急匆匆地推开了庙门,进了院就大喊起来:“孙明——孙明—— 你给我出来!”边喊边闯进大殿里。
大殿里回响着“孙明——孙明——”的喊声。
在殿里转悠了几圈后,孙长春无奈地跪在关老爷的塑像前,不断地磕头。直到磕得额头渗出了鲜血……
“香主,您来寻找什么人啊?为何如此悲痛?”一位上了年纪的守门人,来到孙长春身边。
“有人看见我儿子昨天来到这,他,他离开我三个月了……”孙长春语无伦次着,他回头看着守门人,“老哥呀,我儿子是昨天来到庙里的,他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对了,他拿着一个算盘。”
守门人想了想,说道:“这位香主,庙上在昨天确实没来过人,更没来过拿算盘的人。不过——在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打算盘的声音。”
“是吗?”孙长春立刻站起来,一把抓住守门人的胳膊,“老哥,你真听到的是打算盘的声音?”
“真听到了,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没撒过谎。”守门人说。
……
孙长春回到村里,已是掌灯时分了。快到自家了,他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外有人哭叫声,心情沉重的他也没有在意。一进屋,老伴说:“你出去一整天了,饿坏了吧?”说着端上了饭菜。孙长春刚吃了几口,又听到有哭声传来。便问老伴:“这是谁家哭呀?出啥事了?”
老伴说:“对了,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呢。是范木匠死了,听说是被鸡蛋噎死的!”
“什么?他今天刚回家就死了?!”孙长春扔下碗筷,急忙起身往外走去。
范木匠外出做木匠活儿,一走就是近四个月。今天一到家,他急忙从兜里掏出一包糖球分给孩子们;同时从里怀兜掏出一沓钱交给了媳妇。媳妇笑逐颜开地赶紧张罗着去给他做好吃的。所谓的好吃的,不过就是手擀面加俩荷包蛋。
俩口子边吃边唠嗑。范木匠说,“哎,你说这事儿挺巧的,我昨天在关帝庙碰上了孙家少爷了,今个儿在半道上又碰上孙大掌柜的了,也说去关帝庙。”
“什么,你说啥?你昨天在庙上看见孙少爷了?!”范木匠媳妇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真的没看错人?”
“我糊弄你是小狗!真是孙明少爷。”范木匠咬着荷包蛋说。
“妈呀!你八成是活见鬼啦!这孙少爷都死了三个月啦……”木匠媳妇说着,拿筷子的手有点哆嗦了。
“啊——”范木匠一下呛住了,只见他翻了翻白眼,喉咙耸了两下,就一头栽到饭桌上了……
孙长春疾步走进范木匠家院子。拨拉开围着的人群,看见躺在案子上的范木匠,也顾不得在范木匠头前跪着的木匠媳妇和一双儿女了,他“扑通”一声,扑到范木匠胸前,两手用力摇晃着,悲切地说:“范老弟呀,你咋说走就走了呢?!早上咱俩还唠嗑呢,我有许多话想问你呀,你咋不容我空啊——”说着,孙长春哭出声来,两手仍在使劲地摇着……
听到孙长春的悲伤的哭诉,跪在前边的木匠媳妇和孩子哭得更凶了!在场者大都是邻居身份,许多人看到孙掌柜的这么真情投入的伤心落泪,虽然有点不明就里,也可忍不住地随着落下眼泪……
就在人们悲悲切切地哭泣的时候,只听范木匠的女儿喊道:“你们快看哪,我爹睁开眼睛了!”
大家低头看去,却见范木匠瞪着双眼,嘴唇在颤动,同时嘴巴也张开了,随后“扑”的一声,从嘴里喷出一团东西:一个黏糊糊鸡蛋黄!紧接着,范木匠眨了几下眼睛,又咳嗽了两声。他——活过来了!
一位老者见状,马上说:“范木匠起死回生,多亏了孙大掌柜的!他刚才使劲地晃荡,等于是抢救范木匠,把噎在气嗓里的蛋黄给震出来了!”
“感谢孙掌柜的救命之恩!”于是,范木匠和老婆孩子都齐唰唰地跪在了孙长春面前。
真是乾坤大挪移。丧事瞬间变成喜事啦!
从这之后,村里人除了对孙长春叫“孙大掌柜的”之外,又加了个新称呼:孙大善人。
孙长春变了。他每天傍晚骑马出去,天大亮才回来。天天如此,风雨不误。
他放弃了自己经营的所有产业,开始变卖家产。所得的资金款项,他拿出一部分在村里开办了一所学堂;拿出一部分把村里的土路修成了石板路;村里谁家遇到为难招灾的事情,他均出手相助、有求必应。
过了两年后,孙长春把家业全部处理干净了。剩下的钱款全留给了老伴。让小舅子把老伴接回了娘家后,他扛着行李,去了二龙山的关帝庙,给老守门人一笔钱,让其回家养老。他当上了庙里的守门人。
孙长春散尽万贯家财,一心一意地去做守门人。对此,人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他自己明明白白:听庙里午夜响起的算盘声……
午夜的算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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