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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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千年过后，我多以人形出现，只是不喜收回身后九尾，怕他醒来，认不出我。

深山月色笼罩，夜风呜咽，所过之处草木倾斜，引得飞禽走兽齐鸣低吼，或有妖物生了灵智，修了人形，引来劫雷，白光阵阵，好不热闹。

小徒御雪尚未修成人形，两只前爪按住卷轴，埋头苦读。

我饮一口人间清酒，顿觉一阵苦涩入喉，久久不散。

他说人间酒香，我喝了千年，却只喝出辛辣苦涩，那厮果然是个骗子。

“师父，徒儿读到修行之路千万劫数，唯情劫难过，只因白狐生来多情，一朝痴迷，万劫不复，可有此事？”

我最爱见御雪愁闷之色，又知她喜爱青鸟精，忍不住出言逗弄，“自然。”

御雪转了转眼珠，突然丢了卷轴，“师父骗人！说什么这是我们白狐一族的典籍，我怎么闻着都是草木的气息！哼，我才不会上当呢！”

“小小后生，敢与师父顶撞，去山下泪泉好好反省一番！”

我扬起九尾，带动一阵刷啦啦的锁链声响，与此同时，九紫天雷也被触动，恐怖的紫色光辉吞噬了月色，暴雨一般袭来。

御雪吓得心惊胆战，仓皇逃跑，样子狼狈不堪。

九紫天雷打在身上，皮开肉绽，我却早已麻木，只是心疼那枯藤上的酒壶，刚刚动手时不慎将它扫落，酒水洒落一地。

耳边是御雪渐渐远去，声音颤抖的嘶吼，“师父！”

我没应答，也知道御雪暂时不会回来了。

夜风止住，山间重回平静，连树叶摇动之声都不曾留下，我强撑着一阵阵倦意，用狐尾卷起空荡荡的酒壶，身上一阵阵撕裂的疼痛。

月光下，山间又多了一道血泉。

天道如此，血债就应用血来偿。

千年之前，此处还是一座古寺，日日晨钟暮鼓，处处梵音缭绕。忽有一狐妖发难，将寺中众僧悉数诛杀，血水化作了山泉，引得附近妖兽狂性大发。一时间原本平静，灵气逼人的山间处处鬼哭狼嚎，而这狐妖，也因为作恶被天道惩罚，承受了九九八十一道雷劫。

往事重重，如巨石压顶，连同心中的戾气和杀意，一并被唤醒。

杀！赶尽杀绝！

我用尽浑身的力气，却抵不住九紫天雷的威力，只能看着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

清酒余味悠长，醉意侵入四肢百骸，引得浑身酥痒，同时也唤起一些旧事。

贰

御雪说得没错，那卷轴确实不是我们白狐一族的典籍，只是千年以前，一个玩世不恭的树妖随手书写。

“与君意绵绵，长命无衰绝，妾将与心付君心，沧海桑田不复改……”戏台上的名伶水袖挥舞，唱出婉转的曲调，我却心猿意马。

那时人间繁华热闹，有佳公子鲜衣怒马，小商贩络绎不绝，只看得眼花缭乱。回过神来时，却记得台上又唱，“痴情的人儿总相离，最是那老天作弄人。”

我懵懂无知，问他，“为什么痴情的人总会相离？”

树妖比我早修行了几百年，世间万物，无所不通。

他化作一个书生模样，一身竹叶青的长袍，手中是名家题字的折扇。

听闻此言，他折扇一收，悠然开口，“被情欲蒙了眼睛，便抛却一切，执着，有时是很可怕的。”

我觉得可笑，“既然如此，那就不做痴情人了。”

树妖摇头叹息，只道，“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转眼匆匆几十年，树妖日日去人间游荡，看人间百态风情，听人世众生疾苦，回来时，就要喋喋不休地与我讲述。

“狐狸，上次的戏班子出了新戏，讲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要随我同去？”

“狐狸，我今天在城墙观望，见一队接亲的人马，披红挂彩，好不热闹。人间说，拜过堂，成过亲，就可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狐狸，那些人说，做夫妻是顶顶快活的事情。”

“狐狸，我为你找了个新的洞府，晚间你去树林找我。”

我并未去赴约。

彼时正是我历劫之时，千年一次的大劫，共九九八十一重天雷，祸福难料。

我因胆怯控制不住法术，难变人形，只得以狐身穿梭于山间，寻找庇护之所，寻来寻去，竟将他的话抛之脑后。待我回想起来，去他闭关修炼的洞府寻找，只见里面一地枯枝败叶，我问过山间飞鸟，深林小兽，溪中游鱼，皆一无所获。

劫雷将至，天际黑云压顶，金光阵阵，只一道劈在头顶，就头晕目眩。

他说过会陪我渡劫，如今却不见踪影，我心中恐惧，慌不择路。

劫雷声音不绝于耳，嚣张肆意地嘶吼，嘲笑我的狼狈，其间裹挟着不甚清晰的经文声，跌跌撞撞之中，只觉得经文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化为实质，与劫雷一起，侵入躯体，几乎撕裂五脏六腑。

我得知自己逃错了方向，不小心来到寺庙附近。佛妖原是两道，寺庙对于妖物来说无疑是刀山火海，恐怕在劫难逃，我笑自己蠢钝，在一阵阵刺痛之中陷入黑暗。

叁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个眉目俊朗的和尚。

和尚名为忘尘，在青山寺中修为最高，听说那日他受人之托，下山为百姓驱邪祈福，在门口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他把我当做寻常狐狸，在卧房角落为我搭草盖窝，每日三次过来查看，直到我痊愈。

我试着使用法术，却感受不到半分灵气，原来劫雷过后，千年道行一朝丧，我当真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了。

从前听树妖提起，人一生寿命不过短短数十年，其间更有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得善终者寥寥无几。那时我常常唏嘘，感慨上苍眷顾，让我得了天机，修炼成妖，有千年寿命，更有望修得仙体，长生不老，现在想来，不免好笑，没了妖术傍身，我连这短短数十年都没资格拥有了。

树妖时常外出游历，寻访名山大川，体味风土人情，或几十年，或几百年。想来他找不到我，便独自上路，于是我预感再见不到他了，不由得又想起那场戏文。

“痴情的人儿总相离，最是那老天作弄人。”

难不成我痴情于他，才会遭老天作弄？

我不懂人间情爱，彼时却总怅然若失，日日思念，念到肝肠寸断，五脏俱焚，比雷劫更多几分苦楚。

忘尘为我换了新鲜的饭菜，又盛来清水，我想劝他不用多费心思，开口却只是一阵阵的低吟。

忘尘伸手抚摸着我的头顶，眸中有淡淡笑意。树妖说过，佛家子弟博爱众生，我也只是众生之一，因此，他不会有执着，也不会遭受上天作弄。

正当我遗憾艳羡之时，我却从他的手中感受到了一阵纯粹的灵力，清新凝实。

树妖说，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会苍老死亡，忘尘却好像已经过了几百岁月，其中关窍，可待追究。

肆

我开始偷偷修行佛法，但佛妖两道，修行之路极为艰难，转眼几年过去，毫无进展。

我渐渐衰老。

秋至，长天一色，铺陈几段流云，秋枫零落，凝得晨霜满地，忘尘外出归来，将随手捡的几粒种子种进菜园，又用清水灌溉。

我懒懒地趴在一旁，只觉得忘尘身上的气息不同以往，熟悉又陌生，引得我心中激动。

忘尘低头，大概是见了我已经失去光泽的毛发，一向波澜不惊的眸中居然也显出了一点怜悯。

“小狐狸，你既未成人，又哪里来的心事？”

谁说只有人才有心事？我将头偏过去，闭上眼睛假寐。

“近来遇见一个妖物，颇为难缠，再下山，恐怕要数日过后才能回来。”

忘尘将手伸过来，我用绒毛的头顶在他手心蹭了蹭，做出留恋的样子，心中却十分欣喜，忘尘外出，我便可偷偷修行。

晚间，月色如纱，隐约中又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气息，引得我跃跃欲试。我来到白天的地方，见那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长出几片嫩叶。

连一颗种子都比我有慧根。

我忽觉心中酸涩，大抵是过去数百年间，我混混度日，不求进取，才落得如此下场。

“狐狸！”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心中一惊，未等分辨，就见一道绿光闪烁，回过神来，四周是一个山洞，眼前，正是消失了几年的树妖。

伍

我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张口发问，却只发出一阵狐狸叫声。

他变作人形将我抱起，摸着我失去光泽的毛发低声感叹：“上苍眷顾，让我能见你最后一面，啊！别咬别咬！”

我猛然叼住他的手腕，直到口中腥甜。

他若再晚回来几年，恐怕我已经埋骨深山。从前有妖力傍身，千年时光眨眼而过，却也觉得匆匆，如今寿命只剩不到十年，日日觉得煎熬，一边悔恨昨日不可留，一边又恐惧大限将至。

奇怪，明明重逢应当欣喜，我却泣不成声。

树妖比从前更爱啰嗦，语言间却多了几分戾气，多是打打杀杀的事情。

“最近人间爱多管闲事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是妖，却从不伤人性命，他们却容不下我们。”

“你历劫之前，我遇上一个道行高深的和尚，稍微缠斗了一阵，回来的时候你就不见踪影。”

“没想到你居然去了寺庙，那地方寻常妖物进不去，你强行闯入，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大造化了。”

“我身上妖气太重，被佛光阻碍，试了几次，都没讨到好处，可是我进不去，你怎么也不知道出来寻我？”

我埋头钻入他怀中，不知作何回答。自从起了修行佛法的念头，每日只想着如何躲过寺中僧人的视线，偷读经文术法，延长寿命，又想着他大概去了别的地方游荡，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心中赌气，竟然一步都不曾迈出山门。

“不过还是我有办法，区区一个寺庙又怎能拦得住我？我这不是轻而易举地就进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狂笑起来，圈紧怀抱，我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狐狸，人间的人说，做夫妻是顶顶快活的事。”

他似有些疲惫，说完这话，就沉沉睡去。

我趁他熟睡外出觅食，只见山洞四处披红挂彩，门口正对着妖祖的牌位，两根大红色的蜡烛火光跳跃。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喧嚣声惊醒，出门观看，四下人群围绕，为首的竟是忘尘。

后来我才知道，有山下百姓说树妖扰人，请了寺中高僧前来除妖。

忘尘背后金光闪烁，在空中绽放出一朵硕大的佛莲，神色更是与平常截然不同，咄咄逼人。

树妖站在我身前，将我挡得严实。

“你在山下游荡，已经引起民众恐慌，如今贫僧就要替天行道！”

树妖闻言冷笑：“何来的天？恐怕就是你自己吧，说是僧人，却奉行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看你比魔还不如！”

说话间，双方已经缠斗起来，忘尘抬手打出一串佛珠，佛珠散开变作利刃，锋芒毕露，树妖抵挡不过，节节败退。

我心下大惊，树妖道行不止于此，其中必有蹊跷。

我正要察看，却被树妖放出的藤蔓困住，眼前被黑暗重重围困，隐约中好像听见忘尘气急败坏的吼声。

“将小狐狸还回来！”

随后就是打斗之声，打得飞沙走石，天雷滚滚，鸟兽悲鸣，草木倾折。

陆

一切归于平静，忘尘白净的双手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小狐狸，别怕，随贫僧回寺里吧。”

我四下打量，只见满地狼藉，隐约感受到一丝苟延残喘的灵力。

树妖活不成了。

我如坠冰窟，只是凭着本能，跟在忘尘身后。

此后数年，我无悲无喜，抛却一切，日日听他讲解佛法，居然领悟了一丝天机。

修成人形的第一天，我放火烧了青山寺。

我留下忘尘最后一口气，厉声质问，他为何要出手夺他性命，他只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便咽了气。

柒

树妖为了进入青山寺，自废千年修为，将妖力散得只剩一成，借此躲过寺中佛光。

佛法与妖气相克，遇强则强，也是因为这样，树妖免得一死。我回到洞中，只见一棵幼苗由地上生长出来，并无半分灵力。

我日日在他旁边呼唤，他从未应我。

我因犯杀戒，之后千年之间历经大小劫难无数，数次垂死挣扎，终于苟活下来。

千年时光太过难熬，我变作说书人四处游荡，讲树妖曾经讲过的故事，换钱打酒将自己灌得大醉，回过神来的时候，泪水竟化作了泉眼。

“我把千年泪水都给了你，你早日醒来吧。”

回应我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如今老树藤蔓纠缠，直指云霄，却仍旧感受不到半点灵力。

兴许，他是真的不会醒来了吧。

酒意浓重，我沉沉睡去，恍惚间只听见御雪兴奋又紧张的喊声。

“师父！山下的泪泉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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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沐沐作者:酱白，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