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坐了一上午,邮件到底没有发出。
玉成不会抽烟,只有不停摆弄那个黑色的钢笔帽。拇指和中指拿捏着,食指不停的拨动,倏呦的摩擦声像在用力开一扇转轴生锈的老大门。偶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玉成漫不经心捏起来,继续拨。
退伍那天,连长把这支钢笔递给他时,他一条腿已经迈上了车。连长用力扳过他,把钢笔砸在他手心,拍下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他转身又迈上另一条腿,再没回头。在部队摸爬滚打了两年,超龄无法报考军校,特种兵选拔又失之交臂。不回头!胸中一团火,他决绝得悲壮。
笔帽又一次掉在桌上时,玉成抬头看了看电脑右下角,11点半。也不知道家里的老母亲和儿子今天的午饭会怎么解决。
从儿子出生那天,玉成就老了。那年他28岁,护士托着一团软乎乎递到他手上时,小心翼翼,眼神里带着怜悯,玉成永远记得。
玉成觉得额头上面几尺的地方,始终挂着一副云雾样的帘子。透过这帘子,隔着监护室的玻璃,49天大的儿子在里面,四五斤的肉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玉成站在玻璃窗外,熬过了一生的等待。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玉成看着跌跌撞撞长大的儿子,总不自觉冒出这八个字。有时候摸着孩子的头,玉成会念叨出声来。像是故意给儿子听,也像是给自己一个回声。
玉成下班进门,儿子歪着脑袋斜睨着,摇晃着迎上去,含混不清说爸爸唱歌。玉成许是累了,许是故意,无动于衷。儿子见他没反应,使劲锤打自己的头,醉酒似的转圈、跺脚,嗓子里挤出嘤嘤声。玉成是束手无策的心痛。
玉成绝望过。发疯似的打一顿混不知事的儿子,咬牙切齿说为什么你是个傻子。儿子声音不大,却哭塌了玉成的整个世界。只那一回,玉成当着老母亲和妻子的面彻底崩溃了。
他不忍再让母亲揪心,她已经够不容易。母亲原本不会老去的那么快。七年了,全靠老母亲帮忙照顾儿子,白天黑夜。说不清几回,玉成起夜经过母亲房间,听见她操劳到不眠的声音。作为儿子,玉成已经不去看母亲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没勇气。
妻子对待儿子的问题,比他坚强,也比他包容。玉成对此很感激也很欣慰。妻子也曾十指不沾阳春水。与他一起后,挑着一副担子的另一头,耗尽她的年轻和活力。
作为父亲,玉成现在最需要的却是勇气。不管怎样与众不同,那是他的儿子。上天无情,剥夺了儿子的太多权利,做父亲的就抛头颅洒热血也要补偿他。要让儿子上学,他是这么决定的。
门外有人,玉成望过去迎接。李总进屋,说山西的项目你再去一趟吧,今天就走,速战速决。玉成应声说马上安排。李总聊着绕到玉成身后去摆弄了会儿柜子上那个地球仪。回头看到桌上的钢笔,随口说了句还用着呢,就离开了。
从部队到公司,老李对玉成高低不错。回到学校四个月以后,玉成对着那支钢笔,才想起老李,想起战友,想起部队生活,想起送别的那天自己的混。一个人疯跑到学校二里开外的荒草堆,蜷缩着躺那,哭出了半条河。
老李打来内线,让玉成过去他办公室。玉成进去,和老李隔着办公桌对坐。老李不说话,玉成也不说话。老李捏了一根烟,玉成就拿起打火机。老李继续捏着烟,问了玉成母亲的身体如何,儿子的学校是否解决,诸如此类。老李捻了捻烟嘴,说,我辞退你吧,一次性给你补偿。另外,这是孩子治病借公司钱的欠条,给你,一笔勾销。
打火机似乎坏了,玉成认真地挥动大拇指,就是没打着。老李扔给他一盒火柴。玉成捡起掏出一根,擦着,点上老李的烟。两人又恢复了沉默。
玉成站起来往外走,说我先准备出差吧。一只脚迈出门,老李吼他回来,说拿着。
海关执勤遇到走私的亡命徒那次,老李也是这般声色俱厉,一声走开,一把推开玉成,用胳膊挡下刺向玉成的那一刀。
玉成回头,拿起那张纸,转身逃离老李,决然地像当年退伍时踏上送行的车。
回到办公室,玉成打电话给老母亲,说“我这就打车回家,带筱面回去,告诉小雨我陪你们一起吃午饭”。他又打电话给妻子,说“不要太累,下班早点回家”。
玉成定好了去太原的机票,取消了邮件,关掉电脑。军姿样立了十几秒,他大步跨出门去,像一个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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