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给我你的手,以及你的今世今生
2017年8月5日 星期六 晴
老爹在玻璃栈道上头晕眼花,心惊肉跳,手脚发麻,从刚开始的扶着铁链条缓慢向前,再到后来直接吓得坐到了栈道上。我笑他,姐笑他,行人笑他,他也笑自己。
我扶着玻璃栅栏极目远眺云雾缭绕的山川,姐的小女儿也奶里奶气但豪情壮志地说:“我的江山!”老爹嗔怪:“你小子不害怕啊,你们俩哦可得慢点!”然后又笑着自己对自己嗫嚅:“就我自己害怕,就我自己害怕,哈哈……”
回家的客车上,老爹把鞋脱下盘腿坐在座位上,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用胳膊肘怼他:“注意一下形象!”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穿上鞋,把手交叉在胸前,沉沉地睡了下去。
车上很静,大家经过两日的奔波都累得进入了梦乡。我听着房东的猫唱的《斑马,斑马》,把头倚在窗上,隔窗远望客车驶过的山川与田地,细腻的音色与动人的旋律游走在我的心间,温暖而又伤感。我突然就很想落泪。
老爹突然站起了身,活动了一下他的颈椎,又坐下,睡去。
我转过头,仔细地端详老爹,去看透岁月在他身上蒙蔽的烟尘。
老爹老了,黝黑的脸上密布着皱纹,条条线线,沟壑纵横;滋生的老年斑点缀其中,并不多,但令我触目惊心。他胳膊上的肌肉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我捏他,松弛的皮肤像是在昭示着什么讯息,让我心疼。
我问一个朋友他这一路走下来的收获是什么,他说:“生命为主,生计为辅。”他说的是“生命”而非“生活”,用词精当让我折服。
而我老爹却完完全全的与这句话背道而行。在老爹身上,是生计为主,生命的存亡为辅,生活的情趣与意味简单地成为了微不足道的佐料。
老爹是62年的,今年已经56岁,为生计奔走劳碌了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一个人努力活成一支舰队。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无一不是在他的资金供给下得以健康成长。
老爹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足两个月,仅仅是在农收以及春节的时候。小时候,姐和我是最欢喜他回家的,因为他的大背包的底部,总是铺着厚厚的硬币,我和姐便把它们全部倒出来,一枚一枚地去数,然后占为己有。农忙之后,他又要离去,去远方,去为生计劳累,去支撑起整个家。
我们家的人都是涩于表达爱意的,尤其是对最亲最爱的人。“爱你”“想你”在我们的通话里是根本不存在的。一次父亲节,姐让我为老爹唱《父亲》,可我刚哼了两句就羞涩地停止了。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电影《时时刻刻》里的几句对白。
萝拉布朗:“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们要为他做一个蛋糕来表示我们爱他。”
儿子理查:“不做蛋糕他就不知道我们爱他了吗?”
萝拉布朗:“是的。”
老爹在一次晚上爆发了,晚上他喝的醉醺醺地回到了家,从大声训斥一直到一个男人流下他珍贵的眼泪。他说他跟伤心,我都上高二了却连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过,他说就算哪一天他死在外边我都不知道。
我开始给他打电话,一周一次,成了习惯。我和我姐终究是不惯于在话语上表达爱意的,那就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给他妥帖的温柔。
老爹没有一刻不是在忙活,不知道他上辈子是不是做过什么孽,累死鬼转世,一有清闲就心中不舒服,非得找事做。他打趣地说:“要是那一天我死了,肯定是累死的。”我们都知道,他很累,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老爹开始遗忘,人最可怕的就是遗忘。老爹的嘴巴溃疡了,不能吃辣的。一次,妈妈做的菜放了辣椒,老爹不能吃,我遍拿出豆豉酱给他吃,他摆摆手:“这是辣的,我不吃。”我心生诧异:“这是辣的?你以前难道没吃过?”“我以前吃过吗?”他一脸疑惑。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了。
老爹开始变得没有主见。他做事情,或大或小,都开始寻求我的建议。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承担起肩上的责任。但我总感觉有些不适应。要知道,这也是衰老的特征。
老爹的体力一天天地下降,也开始变得力不从心。他得了高血压,他的颈椎也时常疼得让他在午夜惊醒。我真的不想去相信这是真的,老爹登山没一会儿,就唇焦舌燥,气喘吁吁,几次想要放弃,最后跟着姐的小女儿从半道原路返回。
老爹的理解能力开始变弱。浇地的时候老爹的手机掉地里了,找到后已经是半身不遂。换了一个手机后,登录微信,系统需要老爹的两个好友在他微信上发一串数字,老爹看不懂,我给他解释了一遍,但他仍是迷迷糊糊的。
我总是爱恼他,一些小事就可能让我对他不耐烦,有时甚至让他在亲戚朋友面前丢尽了脸。我知道我一次次地让他失望,让他受伤害,我对不起他。我知道我们能够伤害的永远都是那些真正爱我们的人。
老爹也年轻过,有过欲望的盛年。但岁月深重,不饶你我。老爹老了,真的老了,尽管他挣扎着不愿去接受这个事实。
姐坐着快艇的时候,老爹问我:“马上就要走了,买点什么东西作为留念?”
“我感觉这儿的绞胎瓷不错,我想买一个。”
“铺子在哪啊?”他回答得难得的干脆利落。
我领着他走,但又有些犹豫地暂停了脚步,“要不别买了,那个铺子离这儿挺远的。”我刚看过了,只有一丁点儿大的一块小瓷器要卖68元,我实在不愿他再把钱花费在这些与布帛菽粟无关的东西上,即使我真的特别想拥有一个。
“没事儿,咱快点儿走。”
买的时候他很着急,他担心姐坐完快艇后找不到我们。小铺的老板推荐了一个,老爹便匆匆忙忙的拉着我走了。
在集合的地方,老爹拿着新买的绞胎瓷给导游看,导游让我们看她项颈上挂戴的那个,20多年前她出嫁的时候她的母亲为她买的压箱底儿的嫁妆。两块绞胎瓷的图案都是白绿线条交织的水墨画,但导游的那块色泽亮丽,而我们的那个则黯淡无光。
“这应该是个毛胚子,制作者手艺欠佳。但没关系,戴着玩儿呗,独一无二的爱嘛!”导游说。
导游笑,姐笑,我笑。老爹也跟着笑,略带尴尬地笑,并把其挂在我的脖子上。
绞胎瓷的意义是――独一无二的爱。
我双手合住它,向它哈气,然后把它放在我的胸前,让它感受我的心跳与悸动,让它与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这仿佛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人是需要仪式感的,那使我们活得庄重。
天长地久永远都只是嘴头的一句空话。
不用太长,让它陪我一辈子就可以了。
不用太久,我陪他到老就足够了。
写到这里,我在想用不用加上一句“老爹我爱你!”还是别了,老爹可是每天都看我动态的。抬头见面多么尴尬,还是不要肉麻了。
老爹。不要太辛劳,我一定会让你享福的。
老爹。给我你的手,以及你的今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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