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时隔五年，她再次踏上前往C市的火车，沿途是熟悉的风景，伴着风，慢慢往后移，记忆也如倒带，一卷一卷回放，全是那些年疯狂、执着的青春。风景依旧，人事全非。这些年在外，她很少和以前的朋友联系，更别说见面，有意逃避着关于C市的一切。此刻，她却急切地想要再见往昔的朋友，已经错过太多，不想再留遗憾。不再逃离过去，却依旧不想重遇心底那个不愿触碰的熟悉的陌生人。

走出火车站，她抬头望了望C市的天空，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晴空万里，湛蓝的天空，缀着零落、轻盈的棉花云。深深吸了口气，平复激动、紧张的心情，也在空气里感受久违的C市的味道，想着：阔别多年，终究还是舍不得。提着行李，她径直回了家，在家修整了几天，就想出门透透气。约了要好的闺蜜，去逛街，在优雅、安静的咖啡厅里互诉思念，聊聊这几年彼此的变化。几年不见，大家变化都挺大，所幸人事易变，感情未变，还是当年的感觉，也许真正的情谊，就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一天傍晚，夕阳挂在天边，热烈地燃烧，染红了一大片洁净的天空。望着这醉人的晚霞，她不自觉地漫步到了街上。此刻，热闹的夜市才刚刚开始，街边坐满了吃大排档、喝夜啤酒的青年人，嬉笑声、划拳声响成一片。望着这份热闹，她多想融入进去，心里却总萦绕着一缕似有若无、淡淡的哀愁。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闲逛，欣赏着别人的快乐，却终究与自己无关。突然，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颀长的身材，瘦长的脸颊，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身板挺直，留着齐整的寸头，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自信、潇洒。他越逼近，她越慌乱，双手无处安放，紧张得竟忘了落荒而逃。他走到她面前，她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望着，眼睛像一汪深深的湖水，要将他望进她的心里。两人就那样近距离地站着，这是五年后，他第一次见她，他紧张得不知所措，凉薄的嘴唇张了又闭，终是没有挤出一句话。时光在他们之间匆匆溜过，身旁的行人走了又来，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之间默契的沉默。他望着她，想：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倔起来，不服输。那好，既然你不打破这沉默，那我来，我们之间总得有人先跨出一步。放心，这些年，你逃了，我翻遍了C市都找不到你，这次绝不会就这么让你溜了。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挤出一抹微笑，想要轻松地道一句“好久不见，还好吗”，但牙缝里蹦出的却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这些年，你去哪儿啦，我怎么都找不到你？”说完，他就后悔了，他知道此话一出，他就输了。

没想到他的开场白竟然这么直接，她有点慌，又有点懵，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出去了一趟，散散心。你呢，你这几年怎么样？”她没有料到他那样凉薄的一个人，竟然还会找她，真正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他不想正面回应她，又想尽快结束眼前尴尬的沉默，就望了望天空，说：“今晚，夜色真好，华灯初上，真是浪漫，又那么巧遇到你，看来真是命中注定哦。阿芳，要不我们去喝一杯吧？”他竭力保持他一贯的轻佻，说起情话面不红心不跳。说着朝前跨了一步，自然而然地过来揽阿芳的肩膀。

听着他的情话，她有一瞬间的眩晕感，仿佛又回到那几年：他说情话，不动声色，她却早已心潮澎湃，面红耳赤。从一开始，她就拜倒在他的轻佻之下，经不住这不落痕迹、赤裸裸的勾引。她想要拒绝，想要逃开，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一如以往，面对他的请求，她总是拒绝不了。看着他落下来的手，她下意识地伸了伸脖子，往前走了一步，躲开了。她多想不顾一切地跑开，跑到无人处，酣畅淋漓地哭一场。他的情话，他嘴角那一抹淡淡的微笑，就是这该死的温柔，误了她半生年华。

他们并排朝前走着，她低着头，不着一字，冷冷地，活像一座行走的冰山。他也不说话，只是不时偏过头，望她一眼，眼里有无奈，也有怜惜。过马路时，他有意识地牵起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旁，小心地领她过马路。她也不恼，任他牵着，想：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贴心。过了斑马线，他又自然地放开，继续保持那份不远不近。要不是他不时的深情一望，他的牵手，他们之间那不易打破、寒气逼人的沉默，真会让过往的行人以为这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仇恨。

他突然说：“你想去哪里喝酒啊，酒吧怎么样？”

她听完，摇了摇头，说：“不去酒吧，那里环境太吵，我不喜欢。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喝两杯就好，去清吧，环境幽静。”她一生喜静，不爱热闹。

别人的久别重逢，要么视而不见，对面走过，漠然路人；要么干柴烈火，旧情复燃，烧得天昏地暗；只有他俩，藕断丝连，明明暗潮涌动，表面依旧冷若冰霜。

走了好久，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终于到了一个他相熟的清吧。清吧里现在客人挺多，有一男一女纯聊天的，有三五成群玩游戏的，有角落里陌生男女调情的。清吧里放着舒缓、悠扬的情歌，灯光忽明忽暗，透着一股蚀骨的暧昧。他们挑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以便不被打扰，点了几瓶雪花啤酒。她不怎么爱喝啤酒，讨厌啤酒那苦涩的味，只有雪花还能喝一点。他们对面坐着，还是不说话。她到处张望，企图在清吧的各个角落找到有趣的秘事。他点了一根烟，兀自抽着，望着窗外的灯红酒绿，思绪飘飞，天马行空，突然忆及他们分别那晚也是这样喧嚣，一片兵荒马乱。缓缓转过头，起身，身子向前倾倒，对着阿芳红艳艳的嘴唇轻轻吐了口烟，极尽魅惑之能事。她想逃，这促狭的空间，逼得她无处可逃。正好这时，侍者拿着啤酒过来了，还附带送了一杯西瓜汁给她，美其名曰：美女的福利。他迅速退回到座位上，想：该死的，送东西也不知道挑个时间，真是选得刚刚好。本来借着刚才的意境，我正好可以和她聊聊那晚的事，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算了，先喝酒，喝了再说。

他举杯，说：“cheers!”他们碰了一下，他一饮而尽，她也鼓足劲喝光了。杯酒下肚，气氛开始变得活跃，酒真是个舒缓气氛的好东西。她开始健谈，他们聊了一下彼此的近况，得意的、不如意的，一股脑倒了出来。他们频频碰杯，开始聊的话题还有点局促，后来就彻底放开了。

她举着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慢慢地靠近他，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云哥，你和你女朋友J现在怎么样啊？怎么都没听你提起啊。”说着，自顾自和他碰了一下。

他晃了会儿神，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种问题，然后倏地笑了，唇角勾起那抹他特有的勾人的邪笑。他又一次望向了窗外，轻飘飘地说道：“早分了，你不知道这几年我都是单身，”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储着海一般深沉的情意，“我一直在等你，你走后，我才发现，还是你好，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说着，抓起手边的啤酒，一干而尽。

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这样的结局。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又夹着一丝得意的满足。她还是尽力保持着镇定，她怕这又是他一贯的把妹托词，想当年她不就是在这些甜言蜜语里越陷越深，最后不能自拔。她知道此刻还是保持沉默最好，多说无益，万一一着不慎，又是落得满盘皆输。她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的笑，靠着背后的座椅，悠然地晃动着手里的酒杯，淡淡地吐出“哦”。

他看着她依然淡漠的态度，终是有点耐不住，半生气，半打趣地说道：“你呀，还是老样子。高兴时，热情如火，浑身散发着快乐的因子；生气时，热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听完，不觉哈哈大笑。昏黄的灯光投下来，映着她绯红的脸颊，浮着两抹灿烂的微笑，平添了几分妩媚。他望得出了神，想起前一次这么近距离望着她酡红的脸颊，还是在毕业晚会上。他想：人都说，醉酒的女人最妩媚，真是一点不假。那红扑扑的脸蛋，真是诱人，咬一口，准不舍得松开。

借着她爽朗的笑声，他突然说：“你还记得毕业晚会，你趁我喝醉了，偷吻我的事不？”

她只得尴尬地笑了，“哎呦，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说，当时年轻，不经事。再说，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亲你一个大爷们，你还吃亏了不成。”

记忆被拉回到那个夜晚，离别的忧伤笼罩着每一个人，大家互相敬酒，互送祝词，只想把几年同窗之谊，维持得更久一点。大家都喝醉了，气氛一度很嗨，险些失控。云哥早已喝醉，一来喝得多，二来喝得急。他靠在椅子上休息，身边围着几个照顾他的同学。此时，阿芳也微微有些醉意，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俗话说，酒壮怂人胆，这句话，用在阿芳身上，真是一点不假。同窗这几年，她一直想亲一下云哥，都没得手，一是时机不够，二是她的确胆子不行。他们暧昧了很多年，但实际上实质的进展，也只是一筹莫展。他享受着她对他的好，享受着她的陪伴，享受着这份暧昧，就是不愿给她承诺。今天借着酒劲，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一了多年的夙愿。她大着胆子，走向云哥，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不管不顾地倾下身，吻上了他的唇。先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啄，觉得不过瘾，又俯下身，慢慢地吻，感受他唇齿间的温柔。她伸出灵活的小舌，试图撬开他紧扣的牙关，舔了几次，终于他也伸出混杂着酒精的舌尖，和她的纠缠在一起。那一刻，她有点感觉，他也许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他只是不愿回应她，在故意地装醉。纵使梦再美，也有梦醒的那一刻。她恋恋不舍地从他唇间抽离，站定，静静地望着醉倒在椅子上的他，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快乐，但下一刻，就是汹涌的悲伤滚滚而来，躲闪不及。周围的人，看着他俩，有的惊诧不已，有的热闹地起哄，有的只是淡淡地叹口气。她匆匆逃离，跑到一个角落里，抓起一瓶啤酒，一个劲猛灌，和着眼泪的啤酒更显苦涩。她肆无忌惮地哇哇大哭，连接吻这种事，也是她一个女生主动，还换不来回应，她心上有多疼，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一阵凉意漫上来，从脚底到天灵盖，凉透了。

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缓缓吐出气，一脸正色，“当年你偷亲我一口，今天我得亲回来。”她一脸错愕，没想到还有这种神逻辑。他起身，慢慢走向她，他一直望着她，四目相对，渐渐逼近，猝不及防间他的唇就敷上来了。开始，她还极力挣扎，紧闭双唇，想要摆脱他的禁锢。他左手扣住她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右手肆无忌惮地在她胸间、背部游走。他循循善诱，慢慢撬开了她的唇齿，舌头在她嘴里如狂风扫落叶般疯狂扫荡。卷起她的小香舌，一会紧，一会松，极尽缠绵。她双眼渐渐迷离，浑身酥软，陷落在这蚀骨的温柔。

她本就有些醉意，经这一番折腾，更是醉意深浓，浑身轻飘飘的。她起身欲走，不料还未跨出一步，就险些跌倒在地上，幸亏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想既然走不掉，就是命中注定，注定逃不开他的魔爪。她心下一横，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想：既然陷进去了，也不在乎陷得更深。

见她突然这么主动，他有点受宠若惊，抱起她就往外走，她笑意盈盈地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走在街上，许多人都好奇地望着他俩，有羡慕的，又嫉妒的，有鄙夷的。她想或许此刻就是所谓的幸福，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眼里只有彼此，容不下其他。她只想抓住当下，管它以后怎样。

久别重逢，还好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夜更深了，街边的霓虹灯依旧欢脱地跳跃着，一如她此刻的心。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她抬头仰望天空，在万家灯火里，她仿佛见到了儿时的星空：满天繁星，像一颗颗晶莹的夜明珠，天空很低，那些星星仿佛触手可得。她总会幻想，有一天她真能摘下一颗最近的星星，可以捧着最珍贵的宝贝。

今晚，在梦里，她梦到她终于伸手摘到了那渴望已久的最亮的星星。

                                                                                                                           2016.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