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李丰把七万块钱存到银行,准备用其余的六千块钱支付丧礼的各项开支。他和三儿子李学辉采买了过事情要用的烟酒、菜蔬,果品等,托一个同村体己人先拉回了村;又去棺材店买了口黑漆的中上等的柏木棺材、去香烛店买了些线香、纸烛,纸人纸马等,托另一个同村体己人开着大型三轮车拉到了医院侧门。
吃过中午饭,李学辉和三个同村人把棺材抬进停尸房、铺好铺垫、把大哥的尸身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村里在县城住的人、亲戚好友等都来送学贤回家。他们都神情悲哀、泪眼欲滴,哀叹着这位早逝的年轻人。李丰夫妇看着儿子被装进黑漆棺材,又号啕大哭、几近昏厥,几个至亲使劲扶住不断挣扎的他俩。
人们把棺材抬上三轮车,又把送的三五十个五颜六色、贴着各种挽联的花圈放上三轮。亲戚们七嘴八舌、诚恳而富于感情地劝慰着李丰夫妇、学辉和巧玉晨晨这一对孤儿寡母。
看着晨晨这个年仅八岁的孤儿的时候,人们的眼里都流露出无法抑制的、浓烈的担忧和悲伤,人们都知道这个孩子的人生之路不会好走……
打叠好一切,他们约摸三点钟起身。因为三轮车不好坐人,李丰夫妇等跟在三轮后面坐一辆小汽车回家。
到村里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夏天夜短,这时天还没完全黑。李丰家在前村,大路在后村,三轮车开不前去。他们只好把三轮停在后村,再把棺材抬前去。村里人都已经知道了李丰家发生的灾耗,缓缓地聚来好些人,打问事情的长长短短。李丰的弟弟弟媳们、李学辉的二哥二嫂、姐姐姐夫等也都来了。学琴和学林看到兄弟的棺材,泪如泉涌、放声痛哭。从这里能看到山谷不远处的黄河,不管人们是幸福还是不幸,黄河总是那样缄默地没有感情地流淌着……
一小时以后,人们撺掇着把棺材停到了李丰家的中窑,把花圈等也搬了来。灵前摆了个小黑桌、上边放了个香炉、插了三炷香、摆了两支大白烛,几盘糖果瓜子花生。李丰夫妇、学琴和女婿,学林红红等一批批在灵前哭着……
李丰的四个弟弟躺在炕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劝慰着哥哥嫂嫂、侄子侄女,巧玉和晨晨等。
身材黑瘦的老三对坐在椅子上的侄儿媳妇说:“巧玉,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巧玉说:“我打算晨晨放假了就搬回娘家住。”
学林说:“我看你还不如和晨晨回咱山圪垛。两个老人还伺候不了你和娃娃吗?”
身材又高又白的老四微笑说:“巧玉这么年轻,肯定是要找男人的!”
说话直来直去,从不经过大脑过滤的红红嘈说:“人家巧玉不是和在县中当老师的张开明关系好吗?明后年人家就说不定和张开明结婚呀!”
窑洞里的十来个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她。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件不光彩的事,可是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件事无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随后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椅子上的巧玉。
巧玉垂着头,脸已经涨红了,心里说不出的羞恼和忿恨。李丰的弟弟们虽然是识字不多的庄稼人,可都四五十岁,历经了世事,看出巧玉狼心狗肺、不太悲伤,心里都不快意。
脸银盘也似的老五说:“你要是再结婚的话,娃娃准备怎么办?”
巧玉说:“我准备把晨晨带过去。”
老二揶揄说:“后老子毕竟是后老子,就怕人家不会好好对待咱娃娃。”
巧玉生气说:“他要是不诚心待晨晨我难道不会管吗?”
老三头一扭,扬起眉毛道:“到时候就怕由不了你!你是个女人,还不是要听男人的话?胳膊还能扭得过大腿吗?要是你再给那老汉生个娃娃儿子的,晨晨还要受罪哩!”
老五说:“就是!你要对晨晨好,给晨晨钱,那老汉不让,你们不是要淘气吗?娃娃也跟着你们受气。这种事情不是经常可以见到吗……”
他们一递一句地说着。巧玉觉得这些人简直是在放屁!她不相信开明会对晨晨不好。因为这些人的评说无关紧要,她也就一直沉默不语。
他们和哥嫂侄子侄女等聊着天,他们的老婆儿子儿媳等也一批批来到这里劝慰亲人、问慰灵主。在农村,这样的大家庭自古及今都是荣辱与共的。一家出了什么事,其他家的大人娃娃必定第一时间跑来询问宽慰。这是人情、传统,也是一种血浓于水的责任……
——
到十一点半以后,人们都渐渐走了。待在这个窑洞里的几个人都打起了瞌睡。
学林坐在巧玉对面的炕沿上,揶揄道:“大嫂,你不过去给我大哥守灵吗?”
巧玉抬起头道:“我想……我想睡了。”
学林撇了眼墙上挂着的钟表,轻笑道:“睡什么!现在才十二点多!大后天下葬,这几晚上要彻夜守灵哩!”
学辉也说:“你过去守上两个小时,我们再过去。我大哥说不定想和你说悄悄话哩!”
听到学辉说学贤想和自己说话,巧玉不由机灵灵打了个寒噤。自己从前对他不起,他会不会跳起来掐自己的脖子?自己是学贤的妻子,不去守灵确实说不过去,便道:“那我……那我过去守一个小时……”
学辉继续揶揄道:“好,一个小时说话也紧够了。”
灵堂四周摆放着几十个花圈和些纸人纸马,中间停着巨大的黑漆棺材,棺材前燃着两支火苗不断跳跃的白色蜡烛。
学琴在灵前跪着,低声啜泣。巧玉牵着晨晨进来,定定地看着黑漆棺材,也跪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学琴走了,灵堂里只剩下了巧玉和晨晨。晨晨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小孩,看着这阵势,只觉得非常新奇。他甚至不确信爸爸真的在这个黑匣子里头。
巧玉看着棺材和跳动的火焰,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的心海里一幕幕浮现出和棺材里这个人生活的历程:他们是通过亲戚介绍认识的,认识不久就结婚了。那时她只有二十岁,一直生活在农村,觉得这个年轻人十分实诚可靠。结婚以后,他们就搬到了县城。县城有影剧院、有舞厅、有酒吧,有各种各样的服装店,追逐流行的女人。因为自己生得漂亮,无论和朋友去影剧院酒吧还是舞厅等,甚至在街上闲走的时候,男人们都会投来欣羡贪婪的目光,来和自己搭讪。自己的心也就渐渐地野了起来,瞒着丈夫和男人们交际、花他们的钱,甚至三五天不着家。
丈夫是个老实人,纵然知道自己的斑斑劣行也没有怎样责怪。他的纵容使自己愈加放肆,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和他吵架、和他打架,后来甚至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把娃娃丢给他和他的母亲。结婚十年来,自己确实没有尽到什么做妻子的责任,是个不合格的妻子,好像只给人家带来了无穷的烦恼和折磨……
想到这里,她感到十分愧疚自责,眼里也不禁流下泪来……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吹过,蜡烛突然熄灭了,巧玉周身打了一阵战栗。月光投射出的棺材的巨大影子映在窑面上,不知怎么微微晃动着,就像厉鬼一样要向自己扑来!
巧玉不觉惊恐地“呀”了一声!这时从棺材后头跳出来一只巨大的浑身雪白的东西,从她的身旁蹿了出去!她一下子惊得跳了起来!原来是一只该死的大白狗!
这时李丰走进来,“咦”了一声道:“蜡怎么灭了?”
巧玉手抚胸膛,颤声道:“晨晨吹灭的。”
李丰走过去拍拍孙子的小脑袋,责怪道:“你把蜡吹灭了你爸爸怎么看得见回来?”他点着蜡烛,又道,“你们过去睡觉吧,被褥已经铺好了。”
巧玉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儿子走出了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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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李丰一家人就开始杀猪杀鸡,准备待客的吃食;另一方面,村里几个年轻人也已经开始在村外专门埋人的风水较好的陵湾开始给亡者打墓。坟墓在一道野草和荆棘丛生的山坡上,对面就是李丰的田地。因为先前已经给亲戚们通知了下葬时间,第三天的时候,亲戚们已经陆续来了。巧玉的爸爸郝景奎、大姐、二姐,七妹;学贤在县里和市里住的几个姑姑、舅舅、姨姨、姑舅兄弟,列姨姊妹都是这天来的。巧玉的姐妹们都用亲切而绵软的话语动情地安慰着不幸的老四。
因为来的人太多,饭做不出来,李丰等就在院子里挖了个土灶、安了个大锅,压饸饹给众人吃。晚上的时候他们都被安排在了李丰的几个弟弟和侄子家住。
下葬这天,仍然有许多亲戚从各处赶来这个偏远的黄河畔上的小村庄参加葬礼。村庄曲折的小路和打麦场上停了好多黑色白色的车子。亲戚们都到李丰家向李丰夫妇致以深切的同情、上礼金、再到灵堂向死者致以哀悼。院子里摆着十来张桌子、一百来只凳子。桌子上都铺着白色塑料布。一旁的土灶上热气大冒,几个年轻人正在压着饸饹。肚饥的人不用主家招呼,就拿起一个素瓷碗,捞巨大的黑釉瓦盆里的饸饹、浇猪肉丁胡萝卜丁等做的肉汤。相识的人们吸溜吸溜地吃着、山南海北地谈着,景况十分闹哄。这是陕北高原农村丧礼上的一幕。
这天天气晴蓝,漂浮着大团大团的白云,正好挡住了夏季烤人的艳阳。
三点多钟,八个身材壮实、披着孝袍的年轻人抬起棺材,准备上山。李丰夫妇、巧玉晨晨,学林学辉等披着老布做成的孝衣、扶着棺材,一片声嚎着,十分悲怮。周围看的人也不禁堕下泪来。棺材好容易行上李丰家的小土坡、转过生着许多柏树的小山包,走上了大路。
走在最前头的是扛着长长的“引魂幡”的孝子晨晨。因为“引魂幡”又长又重,旁边走着的他母亲也帮他扛着。她母亲手里还拿着缠着白纸的哭丧棍。后头便是棺材,棺材上立着只绑着腿的大红公鸡。李丰夫妇等拿着哭丧棍、香纸、供品、纸人纸马,花圈等。连英走一会就捻起把白纸钱拋向空中。白纸钱如同纷飞的白蝴蝶飘过旁边的树木,飘到了沟里。再后边是几个拿着铁锨的年轻人。到了坡顶,八个年轻人就小心翼翼地把棺材抬向下边的墓地。这里荆棘丛生、行路不易,他们好一会子才在众人的帮扶和指挥下把棺材抬到墓穴。
眼见得就要和儿子阴阳永隔了,学贤的二舅舅看到姐姐痛哭不止,道:“把棺材打开,再让老人看一下儿子!”
几个年轻人听说,把公鸡抛到一边,打开了棺材盖。学贤穿着黑色裤子、淡蓝色的短袖衬衫,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就像是睡着了。李丰夫妇、学琴学林等围着棺材不住号哭着。学贤的一个姑舅妹妹哭着把五块钱塞到了学贤的衬衫兜里。晨晨看着爸爸,看到他就要被埋进深深的墓穴里,心中也袭过一阵浓烈的哀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棺材盖才重新被盖上、钉好,人们把棺材小心翼翼地吊进墓穴,下边有人接着,把棺材抬进了墓室,然后用带来的土坯封住了墓室口。上边的人铲着往下扔土,下边的人把土踩瓷实。如果不踩瓷实的话夏季下了暴雨就会灌成一个大洞,水还可能淹进墓室。大约一个小时,人们踩了上来,也堆好了一个坟堆,插上了一把蒿草。这整个过程中李丰夫妇和其他亲人们都拄着哭丧棍不住地号哭着,连英学琴等又哭得几乎晕倒。
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在坟堆旁边响起。按照殡葬礼仪,这时候人们都停止了号哭,只有几个至亲仍然在不停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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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完人,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开始吃“八碗”。“八碗”是陕北人过事情时最重要、最高档的宴席。所谓“八碗”,其实就是长肉片、羊肉、丸子,酥鸡等八样荤菜和几样热凉菜。第一轮坐席的是连英娘家来的客人。娘家客一向是婚丧典礼上最尊贵的客人。客人们在白炽灯下吃着饭、说着话,吹手们在院子下边的火堆旁咿咿呀呀地奏着哀乐。
约摸四五十分钟,这轮人吃毕,吹手们暂时停止了奏乐。村里帮忙的年轻人麻利地收拾着吃残的碗碟、更换着桌布。这种事情都是你帮我、我帮你。谁家也没有不死的老人、谁家的小伙子也要结婚。
大约十几分钟以后,第二轮人开始坐席。这轮坐席的是巧玉的娘家人和李丰的本家。吹手们又开始鼓着腮帮子奏乐了。哀婉而古老的音乐响彻这个荒僻的黄河边的小村庄。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点点疏星点缀在黑暗的苍穹,人们身上泛起了丝丝凉意。巧玉和晨晨也是这轮吃席的。巧玉坐在和她关系要好的七妹身旁,和她聊着天,给儿子夹着肉。
她夹起一片又宽又长、油津津的猪肉片子问儿子说:“晨晨,吃肉片吗?”
晨晨惊恐地摇着手道:“不吃!不吃!”
小春看着外甥恐惧的模样,不觉笑了。她给晨晨倒了杯可乐,笑着说:“喝可乐!可乐很好喝!”
巧玉轻啐道:“别听你小姨说!可乐对牙不好!”
晨晨不听妈妈的话,端起可乐就喝了起来。他感觉可乐又甜又爽口,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
巧玉扭头埋怨七妹说:“你可真是的!”
小春眨着眼睛微笑说:“姐,你也太小心了!喝一杯可乐娃娃的牙难道就能掉下来吗?”
巧玉扑哧一声笑了。她的笑容就像是一朵馨香动人的红芍药,让人不饮自醉;又像是一朵销魂带毒的曼殊沙华,让人望而却步……
坐了三四轮,所有的客人才都吃完。路近的和开车的有些连夜就走了,路远的准备再在山圪垛凑合着睡一夜,明天一早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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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玉带着儿子第二天就和爸爸、两个姐姐坐着七妹开的车走了。
临走时,李丰夫妇给了孙子一百块钱。看着逝去的儿子留下的唯一骨血,他俩不觉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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