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记

碗里乾坤大，磨盘岁月香。

我家门前有一个碾子，一年四季都在唱着生活的歌谣，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盖房搬家，周末假期，这里都是最热闹和前沿的舞台。东家长西家短，大事小情，无不是叽叽喳喳地在这里喧嚣着，发酵着，传播着。女人们的嗓门，永远是高八度，偶尔拉碾子的驴子，也会扯了嗓子仰起脖子抑扬顿挫地唱上一曲，和着女人们赶驴的“驾”、“吁”，写意成了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画面。

碾子，承载了那个年代最重要的粮食加工任务，把那些曾经能吃的，不能吃的，统统压碎了，磨细了，做成口粮果腹。碾子，记录了每一家的日常生活和变迁。多少小媳妇，在这里磨成了婆婆，多少孩子，吃着这里的面慢慢长大，长大又变老。

每个家里有学生的家长，周末都会来这里，给压上小米面，玉米面，小米加黄豆面，给孩子们贴或蒸好一周的干粮带到学校去。再后来，生活条件好了，压面的也越来越少了，大都买得起了白面，兜子里带的是白面馒头了。压碾子，也从最初的人力来推，到后面的驴来拉，再到后来，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碾子，也只成了偶尔压点稀罕物的工具了，或者，本身也成了稀罕物。

碾子一年四季压着各种粮食，碾盘下就常常有各种残渣和遗漏的粮食，有的发了芽，在夏天的几次雨水后，就郁郁葱葱地长出了玉米或高粱。更常见的，是鸟儿们飞下来吃碾盘上，缝隙里的粮食残渣。

村里人多碾子少，整个村东边大约只有我家这里有一个。另一个就是在村西头了。因此差不多大半个村子的人，都会来我家的碾子来压面。忙的时候就有人提前用苕帚或是箩，或是筛子，或是随便什么东西，放上去占了碾子。有了功夫了，就带上压碾子的所有工具——笤帚、簸箕、捂眼等，牵了毛驴套上套，戴上捂眼，一圈又一圈的转。

拴在碾杆上，吆喝一声，驾！毛驴就沿着碾盘转动起来。大人们熟练地把需要加工的各色粮食倒上碾盘，右手扶住碾杆，左手在碾盘上划着圆形摊动粮食，一圈下来，粮食已均匀地平铺开来，吱吱哑哑地享受着碾滚的碾压。不一会儿，粮食表面上的一层都碎了，再用笤帚给翻一翻。这时便拿了箩，收一些，去簸箕上把面筛出来。剩下的渣子再倒到碾盘上，用笤帚推匀。随着这样的几个往复下来，碾子上的粮食越来越少，簸箕里的面却慢慢地高了起来，堆成了小山一样，用手给推平，阵阵面香扑鼻。

因碾子就在我家门口，于是每日里都会有压面的人来我家借各种工具：笤帚、簸箕、筛子、箩、驴捂眼，甚至会有来借了驴。也有的，发现碾子之前是压了盐或是其他的，就会借了点玉米粒，用来把碾子上沾着的其他残渣给清理净，也叫破碾子。压碎了的玉米渣，常常用来喂驴了。也偶尔，会有驴子拉着拉着碾子，会拉了粪便。于是便有人来借铁锹，把这粪便铲开了，继续压面。

那时我在屋子里，或学习，或看书，或做饭做家务，总能听到碾子吱吱扭扭的声音，听到忽而热闹忽而安静的压面的人说话的声音，听到有人在大门口喊：“借你家箩使一使！”不管认识不认识，我都会出门从厢房里找了出来送出去。家里有狗的那些年，每每有人在门口喊了，狗便先吠起来，于是要先叫住了狗，再去找工具。

每次放学回家，从外地回家，都要路过门口这个碾道。都会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那里压面。看我低头走过，嫂子们常常会在逗弄我，大小姐，回来啦！大学生，回来啦！

记忆最深的，是压榆树皮。估计现在的人听都没有听过这个是什么。榆树皮，是把放倒的，锯倒的榆树的树干，用锤子或其他重力，把树皮给敲下来或扒下来，去掉外面的那层硬的黑皮，只留下接近树芯的那一层薄的粉色的树皮，晾晒干了，掰成块儿，压出面来。榆树皮含有大量的植物黏液，压出的面粉用来掺在小米面或其他面里，做出的饸饹面条来，滑溜而有筋道，不会断。“饸饹床子”，架在锅台上，把和好的面塞入饸饹床子带眼儿的空腔里，然后用饸饹床上的木杠杆用力往下轧，将饸饹直接轧入烧沸的锅内，等水烧滚了，一边用筷子搅，一边加入冷水，滚过两次，就可以捞出来。捞入碗中，再放入之前备好的调料，这样一碗滑溜劲道，美味可口的饸饹就做好了。

奶奶讲过，在他们那个年代里，梳头的时候，都是常常沾了榆树皮泡的水，梳头特别光滑油亮。可见在过去年年代里，榆树真是个宝呢，榆钱能吃，榆树叶能喂猪，榆树皮，也有这么大的用处。

每年二三月份，是村里人做大酱的季节，于是空气里都在飘着炒黄豆的香味。把炒熟了的黄豆，都压成黄豆面，再给攥成一个个的酱疙瘩，放在大盆里或是其他我也不知道的容器里，盖好了，让它长毛（其实是发酵）。，过不几日，就能看到长满了黑乎乎绿毛的大酱疙瘩。看着吓人，可据说这样才好吃。

过年过节，或是大的活动，红白喜事，要做豆腐。做豆腐的第一道工序，就是破豆子。把黄豆用碾子压成豆瓣，再用磨磨成豆浆。豆浆煮开后，点上卤水，形成豆腐块儿。

秋天了，压韭菜花。压韭花需要用水，所以，大多来压韭花的人都会从我家拎了水，借了其他工具，压完了，都会给我们留一碗。所以，我们家很少自己压韭花，却每年都能有一盆甚至更多的韭花吃。

过生日的时候，要淘大黄米，压成细面，蒸豆包吃。豆包里有好多豆豆，意指过生日的人，心眼多。家里有盖房子的，在上房巴的时候，要蒸年糕，意取步步高升。

每年腊月，会热闹上一个月的时间，家家户户都要淘米压面蒸豆包洒年糕。从刚进腊月起，一直要到蒸完了豆包年糕，再做了豆腐，这一年才算完。年糕年年洒，生活一年更比一年好。

如今，这些都远去了。

岁月如磨轮，转完春夏转秋冬。而我们，也在一天一天的变化中老去。立秋又到，你们，谁送我一碗韭菜花？还会有谁，门口喊我一句，“借你家箩使使！”我多想再喊停了狗的叫声，拉开厢房的门，给找出箩，送出去。

听说我家门前改成了道了，碾子也早不知去向了。

我们的过去，却是再也，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