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上学的泪水
迎着朝阳,一早高高兴兴地背了书包,他来到了五(一)班。他开始坐进宽畅、明亮的教室。
但刚刚坐了半天,和全班的同学们还没有相识,老师就在课堂上宣布了一件事。那个长着高高的个子,相貌英俊的青年老师,他站在课堂上讲了几句话,就给同学们发了一张表,让大家填写。全且也领到了一份。
全且一看就傻眼了,不但傻眼心里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悚。那是一张学生简历表,上面有一栏需要填“家庭成份”。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成份是怎么个事儿,那可是不敢让同学们知道的一件糗事。拿着表,他特别地害怕,怎么要填这么个名堂?
可越怕越有事。那个该死的班主任老师这时候却偏偏背着手来到全且的座位旁,也许是看他个子矮小,穿得又破烂,一脸的怯意和拘谨吧,他看了看桌上那张还未著一字的表,“要填认真啊!”他说,就站在桌子边,看着他填。
“咦!你这里怎么不填?”他用手指头笃笃地敲着表格,扬起眉毛,眼睛盯着全且炯炯地问。他指的那地方,正是“家庭成份”那一格。
全且畏畏缩缩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记不到了。”他终于嗫嚅的说。
“家庭成份,你的家庭成份咋记不到了呢?”老师锥子似的眼光竟然有些厉害起来。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似的,有点恶作剧的笑了笑,甚至幸灾乐祸似的,再一次提高嗓门,问了一声:“家庭成份,你都记不到了吗?”
全且被逼到死角落里。全且忍无可忍了,他象是和老师赌气似的,倔强战胜了畏缩,以一种响亮的少年语言,终于铿锵而悲壮地说出来了:“记到了,我爸是历史反革命,地主。”
“哈哈哈!”教室里响起哗然的笑声,在清晨的空气中格外响亮。那笑声所含的个中意味,只有全且知道。

紧接着就有人说了一声,“好啊!来了个地主娃!”
“反革命的儿子”。
“呵!”那老师似笑非笑的,似乎终于达到目的了。认真的看了看他填的表,填的姓名,说,“你位子坐错了。你不在这个班,你在五(二)班。”
于是教室里便响起一迭连的喊声,那是同学少年清脆的喊声:“地主娃!反革命!滚!滚到五(二)班去。”
“剥削阶级狗崽子!混到我们革命队伍里来了。”
“滚!不滚打你个狗日的。”
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吼骂声里,全且六神无主,只好提着书包,狼狈的离开教室。从两边都是座位的走道间走过去的时候,有人甩了他一把鼻涕,还有人朝他吐着口水。当然更多的是骂声和讥笑声。
若干年过去。每每一想起在教室的那个情景,全且就会有发自一种内心的冰冷的恨,这恨没有直接的对象,似乎是老师,可又不完全是老师;似乎是学校,可学校有时也给他带来些许快乐的时光。后来他还是聚集到了那个老师的身上。尽管时光荏苒,可一想起那个身材高高的、长得很是帅气的姓崔的老师,带着奚落的神态站在那儿的印象,心中就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滋味。之后他还知道,原来崔老师的家庭成份也是个地主,但是崔老师却成了老师。他还带队喊着口号,揪斗出了混进教育战线的“阶级敌人”——一个全且很是尊敬的老教师。再之后,也就是若干年后的不久前,全且也曾象看望全顺哥一样,开着车回了趟老家,去探问那位崔老师,可崔老师已经死了。那些给全且介绍崔老师的人,都一个个万分感叹的赞颂着崔老师的功德,说那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好老师。全且听了,笑一笑,不置一词。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随着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来,同学们鱼贯走出校门。全且背起了书包,也是脚步匆匆。他要趁天黑之前赶回自己的村子,村子离学校有五、六里路。当然全是山路。要绕好几个山湾,翻好几个山梁,还要路过一片坟场,坆场里满是黑森森的树。全且常听人们说,那坆场在太阳西斜以后发生过很多令人恐怖的事情。
可是校门外早已等着了几个人。是他的同学,早上离开的那个教室的同学,五(一)班的。他们都是这镇街上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而又古灵精怪。

他们发现了他,“小反革命!”有人喊了一声,还有人狞笑着,三、四个人便涌了上来,把他摁倒在地上,脚踹拳擂,还翻开他的书包,把课本抛洒了一地。本来就破旧的棉袄,棉絮从袄的破洞里呲着牙露了出来,衣领上的纽扣也被扯掉了。
“狗崽子!”
年幼而又矮瘦的他只有蜷着身子,用双手绕护着脑袋。
直到有女声惊喊了一句“打架啊!”大家方一轰而散,嘻哈的笑声远去,他这才得到了解脱。
鼻孔流出了红的血。身上到处是灰,他坐了起来。右脸颊上一处擦痕,渗出了血渍。
记不起是谁了。帮他捡拾起课本和笔记本,然后放进书包,再把书包搁到他的身旁。
顾不上哭泣和哀伤,就象咬架咬败了的狗一样。他挎起书包,连跑带跳的往家疾走。天黑之前他得赶回家,尤其是得趁早穿过那一处坟场,那处太阳落坡后的坟场阴风簌簌。
从此他就经常被打。有时几个人上来簇拥着他,抱着他的肩,恶作剧的笑着,叫他“地主娃”,他吓得不知所措。忽然有人在他脸上“啪”的给了一巴掌,几个人便一轰而散;有时他正走得急促,上来一个人,猴住他的衣领,一搡,喊一声“地主崽子”,转身跑了。边跑还一边嘎嘎地笑,象一只年轻的公鸭。
差不多全学校的学生都知道了他是“地主娃”。老师们也听到了,但那些老师却是何如的端庄,把一双智慧的眼睛平视前方,闪烁着漠然而谨慎的光芒。戴着眼镜的,就扶一下镜框,然后继续从学校的林荫道下匆匆走过,走到他们需要去、也应该去的地方。他找不到能够帮助他或是向他倾诉的人,在喧嚣的校园里,他感受的是孤独和无助。
以致没有人和他同桌,因为他是“地主娃”。最后他和一个女生同桌了。那位女生本来是漂亮的,但是有人说她的父亲是麻疯病人,这消息很快传开,她也一样受到大家的歧视和辱骂,差不多每天都哭红了眼睛。
他以为是可以同病相怜的,至少是可以在一起坐的。可是当他把书包放进座位的抽屉,准备以和善的目光迎接那双美丽的女性眼睛的时候,对方投来的,却是厌恶和鄙夷:“去!啷个跟你个地主娃坐。”之后她还在桌子中间用粉笔画了一条线,不准全且以任何的理由越过那条线。
由此,晚上他常常从噩梦里惊醒。

他给爸爸哭诉了几次:“爸!我不想念书了!”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把经常挨打的事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的眼神好象是没有温度,他用一双沉重的手按了按儿子的肩头。沉默了好一阵,说:“我给你讲一个龙门阵(故事)。记得以前给你讲过的,就是那个大将韩信的事。”
父亲所讲的,就是汉代刘邦起事时,他的手下大将韩信年少时那段经受胯下之辱的故事。那故事全且听过多少遍了。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是父亲讲的所有故事中的一个。父亲讲的时候语气是沉缓的。末了,他说:你看,古代多少伟大的人物,小时都会受到这样那样的羞辱和打骂,可是他们都坚持过来了。一个成大事的人,一个有志向的人,不要在乎,也不要怕别人的欺负和凌辱。父亲这天还郑重的拿出笔,在一张纸上给他写了一段话:
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行,行弗乱其所为。
父亲说这段话也是古代一个大人物说的。他把这段话逐句逐句的讲给了全且听,边讲还边安慰着他——自己的儿子。之后,父亲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说:“娃!忍着点。能忍才能成大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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