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舅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农民。他家的地永远都是杂草丛生,基本上麦子还没熟透就开始收割了,为什么呢?因为家里没粮了啊!
别人家的粮食都堆满仓,只有他们家有了上顿没下顿。这个不务正业的二舅在别人都在下地干活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看一些风水书,练练字。这在我们世代为农的老家显得格格不入。
别人都在背地里笑话他,连我妈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有我二舅他自己每天笑呵呵的,一副看空一切的样子。
其实二舅年轻时也是很高大英俊的,浓浓的眉毛,双眼皮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关键是还白,在都是背朝黄土脸朝天的黑黝黝的农民群众里很是俊俏。但他从小就显示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不爱干活,每天就讨些古书旧黄历的研究,那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说我二舅看的是反革命的书,就被强行抓走了,那些古书也一把火烧了。
等我二舅被放出来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也结束了,最小的我妈也已经懂事,我二舅最好的年华也留在了监狱里。
那个时候穷啊,家家都吃不饱饭,我二舅一看又是个文弱书生样,看着就不是扛锄头下地掏力气的人,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啊!就这样一直蹉跎成了大龄光棍,我姥姥都快愁瞎了眼,反倒我二舅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他又拾起那些风水八卦的书,每天看的废寝忘食,出去云游四方给人算命。
直到有一年,他带回来一个女人,那是我的二舅妈。他到山西一个山沟里碰上一户人家,女儿有点精神不太正常,我二舅就把她带回来了。其实我二舅妈平时不犯病的时候跟正常人一样,就是不太精明,整天乐呵呵的,但是不能受刺激。小时候我见过一次二舅妈犯病,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二舅就会使劲掐她的人中,好半天才缓过来。
那个年代能讨个老婆实属不易,虽然我二舅妈傻呵呵的,但起码有个女人能为我二舅传宗接代,我姥姥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
就这样,我二舅妈生了我表姐还有我表哥。后来有一次我二舅妈娘家发来电报说她父亲病危,我二舅妈就带着当时还小的表哥回了娘家。
这一走就是一年,我二舅去过几次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丈人家去接我二舅妈和儿子。可他们家人就是不承认女儿和他们的外孙子回来过。
直到有一天,我二舅妈带着儿子自己回来了,风尘仆仆的像个叫花子一样。后来才得知,原来二舅妈的父亲并没有生病,骗她回去就是想把她再嫁给一个在黄河上摆渡的半截老头好换取彩礼给他家儿子娶媳妇。
我二舅妈就那么傻不拉叽的跟那个半截老头过起了日子,但是那个老头对我表哥不好,平时非打即骂,我二舅妈就找机会偷跑出来了,那个时候交通不发达,又是在黄土高原的山沟沟里,你说我二舅妈傻吧,可她居然带着表哥千里迢迢就这么一路乞讨的回来了。
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或许这就是母爱吧,再傻也会出于本能护子心切。
我二舅妈回来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身孕,可想而知孩子不是我二舅的。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心里是震惊的,但那个时代的生活就是那样,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我不知道当时我二舅心里怎么想的,但是孩子还是顺利出生了,是个女孩子,皮肤黝黑,跟我表哥表姐一点也不像。我的这个小表妹像所有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我二舅还是每天乐忠于谱卦算命,每天的日子青黄不接,我妈和几个舅舅时不时接济一下。我二舅妈也就在我们这里扎了根,再也没回去过。
但我二舅为人却是慷慨豁达。小时候我去他们家玩,每逢赶集,我二舅都会给我和表妹一人十块钱去集市上买东西,那个时候一个棒冰才一毛钱,十块钱真的是巨款了。每次我妈回娘家走亲戚,我最喜欢去我二舅家吃饭了,但是我妈每次都不让去,她告诉我,我二舅本来就没啥粮食,我们再去他家吃饭,家里的粮食又要见底了!我们吃饱走了,他们一家子吃啥?但还是挡不住我去二舅家玩,我会在其他几个舅舅家吃饭,吃完了放下筷子就跑到我二舅家。
我最喜欢看他每天拿着五个铜钱在院子中央向上抛起,嘴里念念有词然后看落在地上的正反面,他会拿个小本子一一记录下来,每次我都会好奇的问他在干什么,他总是一副神秘的口气告诉我天机不可泄露。我也每次都会追着他让他给我算算命,他会托起我的手看半天,但是任凭我怎么追问也不告诉我算出了什么。
我妈都会不屑的说,那都是骗人的,他怎么好意思骗自家人!好吧,我妈一辈子不相信什么牛鬼蛇神的,怎么会跟我二舅这个天天谱卦算命研究风水的是亲兄妹,也是令人费解。
后来我去外地上了学,经过马克思列宁的洗礼我成了一个跟我妈一样的唯物主义论者,可我还是很好奇我二舅的那些阴阳八卦。
时间飞快,我表姐也结婚了。
我表哥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可是表哥却不正常起来。表哥小时候几天不爱说话,经常自己躲在墙角玩,那时候大人只以为这个孩子内向。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唱的愈发木纳起来,每天嘴里神神叨叨的嘟囔着什么,要么就兀自对着空气傻笑。大家都说表哥这是遗传了二舅妈的精神病。
为了给我表哥看病,饶是再懒散的二舅也慌了神,他终于放下不离手的老黄历在女儿打工的城市当了一名清洁工人。
他和我二舅妈每天五点就起来开始扫大街,夏天满身的汗水,冬天满手的冻疮。愈近花甲的二舅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勤快过,本就瘦高的个子担着这么沉重的打击愈发的弯了起来,佝偻的身躯,满脸的沧桑,眼神也不再清亮。
他把辛苦挣来的钱都用来给表哥看病,可是表哥的病情时好时坏,大把的激素药把表哥吹成了气球,整个身体从头到脚都是肿的。
眼看着我表哥也成了大龄光棍,我妈也经常发愁说你表哥这可怎么办?
突然有一天,我表姐从她打工的厂子里带回来一个胖胖的女人,说是没爹没娘,就是好吃懒做,只要不让她干活她愿意嫁给我表哥。
我二舅喜出望外,觉得我表哥终于能有后了,忙不跌的请这位“姑奶奶”进了门。二舅更加卖命的干活挣钱,我这个表嫂呢每天就是吃吃零食,打打麻将,十指不沾阳春水。 没钱了就向我二舅伸手要。
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表嫂的肚皮没有一点动静。这事我二舅没法儿过问,二舅妈呢更不知道操心这个事,每天傻呵呵的。终于有一天表嫂向我妈几个姑婶儿道出了实情!
原来我表哥根本就不懂男女之事,每天晚上就自己看电视,看完了直接就睡觉,根本就不理我这个表嫂!每天这么吃饭张口花钱伸手的日子表嫂子都不好意思过下去了!
就这样好吃好喝伺候了两年的表嫂走了,继续进厂打工。但她还念着我二舅曾经对她的好,每逢厂里发了工资还会买点东西上二舅家。二舅呢,还是跟以前一样给她做一桌子好吃的。
二舅也老了干不动了,对儿子的婚事也不抱啥希望了。带着表哥和不多的积蓄回了老家。本想一家三口就这么过吧,但是表哥的脾气越来越暴虐,对我二舅动不动就非打即骂,有一次,把我二舅的胳膊都打骨折了,别人都不敢上前去制止,因为我表哥动手的时候眼珠子都是红的,没人敢靠近。
我爸后来跟我说,其实二舅当时拜托他,把表哥带到没人的地方一把把他推下悬崖吧!这样,我二舅和表哥就算都解脱了!二舅担心将来他不在了,表哥也没法过下去。我当时就哭了,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才会想着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死!
终于在我表哥把村里的一辆车给砸了的时候被村民绑着送去了疯人院,可疯人院也不是随便住的啊!一个月四五千的护理费我二舅掏了没几个月就实在掏不起了,只能被我表姐接走了。
这下村里清静了,我二舅也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但是好景不长,二舅在一天夜里起夜脑出血摔倒了,偏巧我二舅妈嫌热跑到我四舅家吹了一夜空调,我二舅就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我二舅妈回家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二舅,大家才七手八脚的把他送到了县城医院,还好不严重,但也落下来偏瘫的毛病。从此,就禁止我二舅妈到处串门,二舅妈虽然撇嘴表示委屈但也照做了,再也不乱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表哥丢了!我表姐打电话告诉我们的时候,大家似乎料到了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表姐报警了,也出去找了好几天,最后寻到山上一座寺庙里,庙里的和尚说见过表哥,吃了几天斋饭就下山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是死是活。
我妈和几个舅舅合计后就决定瞒着我二舅,就让他还以为他的儿子在表姐家。
这两年家里亲戚绝口不提我表哥,我妈也再三嘱咐我让我不要乱说话。其实在我心里我还是认为表哥还活着,只是去了世外桃源,没有人能够打扰他。
二舅年纪越来越大,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其实二舅心里应该跟明镜似的,他肯定都知道,他只是把不好的,苦的都屏蔽了。要不然我过年回去的时候跟他说话,逗着他玩,他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但笑着笑着就哭了,嘴角还留着口水,我帮他擦干净眼泪和口水,他拉着我进了里屋,说把他的所有财产都留给我,我还在想着二舅喜欢收藏老物件儿,会不会是个值钱的古董?
我沉浸在要发财的喜悦中,二舅指着床头一堆老黄历,易阳八卦的老书,跟个孩子似的跟我炫耀的说:“看!这都是宝贝,我都留给你啦!”
我真的笑着笑着也要哭出来了!
二舅在一旁看着我的样子高兴的直拍手,我从一个赖在二舅怀里的女娃变成一个有儿有女的母亲,二舅却越活越像当时的我,像个孩子一样撒娇,让人疼惜。在二舅身上,看不到命运的不公,再苦的日子二舅也在笑。
我拉着二舅的手说了好久,时不时的摸摸他满是皱纹的脸,给他擦擦因为高兴咧嘴笑流的口水。
我起身准备离开去其他几个舅舅家转转的时候,二舅一直拽着我的手送到门口,我拍拍他的脸,宠溺的对他说:“二舅听话,我一会还回来找你玩。”二舅这才松开手,对我摆摆手说“去吧去吧。”
等我忙完回头跟二舅告别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地上一排排的小水洼。二舅在屋外穿着雨鞋像个孩子一样兴奋的在踩水坑,二舅妈就打着伞站在后面傻呵呵的看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俩,内心一片柔软。曾经的苦难都过去了。
希望时光善待我的二舅,让他的余生活的像个婴儿般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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