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就我和姐姐两个。姐姐瘦小,我反而人高马大的,所以暑假卖瓜的事情,都有我一份。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看着我的大长腿,说,这妞很快就可以拉得动架子车了!小小的我感觉这是对我深深的认同。
我和姐姐的学费,主要靠家里的西瓜。
卖西瓜,有很多流程与细节。
- 查看天气预报
天气越晴越好,温度越高越好。不能降温,更不能下雨。遇到后者,买瓜的人会很少。瓜卖不出去放几天就坏了。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可以花钱订阅一个天气预报,一个月需要包月费。
还有一个途径,也是我们村子里的人都使用的,就是看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新闻联播是七点播出,七点半的时候,我常被父亲安排坐到电视机前,等待天气预报。
我们那地方属于洛阳西边的一个小县城边远的村子里,电视只有几个台。一般是中央一台,河南卫视,而且后者的信号极差。
天气预报中,我关注的只有两个城市。****石家庄和郑州。
因为播音员播报的顺序是,先石家庄,后郑州。我害怕自己漏掉郑州的信息,经常等待她念完石家庄的天气后,眼睛瞪着屏幕。
我把未来三天的天气情况都记下来,汇报给父亲。
- 摘瓜
村子里几乎每家都种西瓜,剩下不种的有两种情况,一是一家子很有钱,不需要种地。二是这家人种不动了——都是老人。
所以,在瓜熟的季节,走到田地边,一眼望去,都是连绵不断的西瓜秧。再走进一点,才会发现藏在秧里的西瓜。一个藤蔓上基本上是一个瓜,如果雨水得当,会有两个,也就是人们说的,收两茬瓜。再走运一些,会吃上三茬,四茬。
当然,头茬瓜最好吃。人们最多会卖两茬,剩下的如果还有,多留在家里自己吃了,能吃到十月秋风起的季节。
摘瓜时,一家老少,还有亲戚,能来的,都来。因为这属于技术活和体力活。
技术活,就是挑瓜。先通过看颜色,接着听声音,挑选熟一点的瓜。然后通过剪刀,将瓜的两端藤蔓剪断。瓜上带的藤蔓要长一点,至少五公分。这是为了在以后的几天售卖中,让瓜看起来新鲜一些。
剪断后,要将瓜翻一下,长期挨着地的一面会发白一些,如果是熟透的瓜,会黄一点。这一面翻到上面,是为了让后面收瓜的人能够快速地在一片郁郁葱葱中识别出来。
这个活,一般都是由父亲做。但父亲是家中主要的劳动力,我家的亲戚有时候也没空过来帮忙,这时候父亲要去运西瓜到车上。这种情况下,我就肩负起挑瓜的重任了。
也许是见得多了,吃瓜吃得多了,我看一眼,再敲一下,就能知道瓜里面长什么样子。
体力活,就是运西瓜到车上。
这时候,如果家里有几个男性,就显得颇为豪气了!人在地中间排上一排,依次传西瓜到车上去。大家还不时开个玩笑,看起来热闹非凡。如果有谁不小心将西瓜掉到地上,大家就一起坐下来将这瓜分吃了,还趁机歇一歇。
大热天,地里也没有树。人们会在西瓜车底下的阴凉处席地而坐,地上铺上几把地里拽的青草。
像我们家,这种运瓜的活经常都很冷清。姐姐没结婚时,只有我们四个人,母亲身体还不好。所以,经常是父亲一人,用一个娄将瓜背到地头,堆起来,然后再在车上排好。
我虽然个子高一些,力气却不大,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每次我最多能背两个西瓜,两个也25斤左右了。而父亲每次都要将娄装满,然后将腰弯成90度,向前走去。
所以,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我要结婚了,我一定要生个男孩子。这不是性别歧视,在很多方面,男性确实要比女性有天生的优势,比如力气。
摘瓜,要选择在中午或者下午。因为早上地里全是露水,西瓜上会带着潮湿的土,加上露水,就形成了泥巴,对瓜的形象不好看。另外,早上去地里,会对地不好,人走过去,会让潮湿的土地深一个坑,浅一个坑。
晚上也不行。视线是一方面,另外一到晚上,露水就来了。所以,摘瓜的时候,最热。
- 出发
村子里每家都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一个烧柴油的车头,中间是两根杠子,后面连接着一个露天车厢。
为了提高摘瓜的效率,一般都是先将瓜拉到家里,等走之前再重新装车。一个一个排好,尽量多装瓜,还要装的安全。车厢很低,为了加大容量,人们会在车的两侧加高厢。父亲是做农活的好手,他找来几个不用的门板,刚好可以做外围增高的材料。
装完之后,最外侧要用绳子再捆一下,以免掉落。最上面,要盖上一层塑料布,有时候会盖上被子,有时候会盖上青草。
一是为了坐人,二是为了防范下雨或者其他晃动造成对瓜的冲击。
一切准备完毕,挑选当日下午或者次日清晨,出发到洛阳市。
从我们村子到洛阳市,距离200里。路上要走四个小时左右。中间有一段路不好走,下坡路,坡度快要到60度。村子里有人在经过时,连人带车摔下去,底下是很深的山谷。结果,死的死,残的残。
出了这个事故之后,人们都很小心。一般会在天有亮光的时候走完这一段路,到达平坦的地方,就是天黑了也没有关系。
有时候,路上会遇到交警。这种农用拖拉机,尽管也有牌照,却是禁止进城市的。用他们的话说,农用拖拉机就是农民用的,农民嘛,你待在农村就行了,去城里干啥。
有时候,还会遇到柴油机损坏,这种事情就比较倒霉了,不仅耽误行程,还要花钱更换柴油机,要是周围没有维修的就更糟糕了,只能等待有老乡的车经过,用绳子拖一段,找到地方等着维修。
轮胎爆胎的情况也是有的。不断与地面的摩擦,在高温天气,是很容易造成爆胎的。所以,我们走一段时间,就用自己带的水,将轮胎淋浴一番,降降温。
- 卖瓜
经过一番艰难的行驶过程,终于抵达洛阳市。
先要找好地方停车。一般会找居民区附近,或者工厂附近。居民区附近很好,但也会聚集着好几辆早已到达的卖瓜车。这种情况下,就看谁的瓜又好吃还便宜。
当然,一定要注意的还是城管。我跟着父亲去卖西瓜,最害怕的就是那种上面带有“城管执法”的车。它们通常是银灰色,带着一个小车厢。
如果被他们逮到,秤要被没收,然后还要被罚款。没有秤,是没法卖西瓜的。我经常四处张望,一旦看见这种车,就告诉父亲,他就马上启动拖拉机,带着我离开。
那几年,老天很给力,该下雨下雨,该干旱干旱。我们村里所有的地,都是旱地,不能浇水,或者说没水可浇。所以,西瓜特别甜。
我们村叫小官庄村,去的多了,很多市民都知道了小官庄的西瓜好吃。倒也不愁卖。
做这种小生意,遇到很多好人,也有坏人。收到过100元的假币,也碰到过给我们送水和凳子的叔叔阿姨。
一般晚上十点左右收摊,晚上的生意还会好些。很多人选择在晚饭后出门闲逛。
记得有一次,在一个小区门口,有一对夫妇,都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像知识分子。他们买了一个西瓜,还跟我聊天。当时觉得,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一个相知的伴侣,有一个懂事的孩子,多好!
晚上,瓜农们基本上都选择找一个空旷的地方,铺上一张凉席,就睡了。如果不幸,遇到下雨天,只能找个银行的外面避避雨。
其实,跟父亲去洛阳市卖瓜只有两年的时间。在这之前,都是跟父亲去县城里卖。
那时候,我在县城里读高中。每次,总是小心翼翼地,害怕碰到同学。当时觉得,卖瓜时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不过,也遇到过很搞笑的事情。
那次,我坐在拖拉机上,跟父亲刚进城。有个人在后面问,西瓜怎么卖。我说,三毛钱一斤。那人说,人家都是一元钱三斤,你们怎么卖得贵啊?边说边离去了。
我和父亲一听这话,笑了半天。
农村的孩子们基本上都卖过瓜,男孩子们更甚。十几岁的年纪,在有限的环境中,担负起自己应当担负的责任。那些所谓的见识,阅历,跟这些孩子无关。
卖西瓜的时候,经常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脱离这样的生活,成为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到一个摊贩前买西瓜,该是多么地神气!
后来,在郑州定居。每到天热,总是想吃西瓜。这里有很多从中牟来的瓜农,在路边售卖。西瓜好吃,我就买。不好吃,我就不买。
从来没有想着要去同情他们,或者是歧视他们。十几年前的想法,现在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虽说卖瓜的最终目的是赚钱,但是在这同时,他们也需要周围人的平等对待。
郑州的城管越来越负责了,总是能见到很多摊贩被赶走。他们能到哪里去呢?往往是等城管走了,再绕回来。到没人的地方,西瓜卖给谁?有人的地方,又有人管着。
农民总是这个社会上最低层的人。收入最低,地位最低。他们可以不用辛苦进城卖瓜,只需要将瓜卖给批发的挂贩子,这些瓜贩子有很多超市的销售渠道。
如果这样,他们要至少少赚一半的钱。我上初中时,家里的西瓜批发价是七分,还有五分的。如果到县城卖,可以卖到两毛。
没有钱,邻居瞧不起,孩子被人瞧不起,给不了孩子们好的教育与生活环境。所以,他们宁可受罪,去赚取那些对很多人来说微不足道的钱。
当然,这些农民中有一些有头脑的人。他们利用互联网的优势,或者有几个城里的有地位的朋友,不缺少销路,不用忍受酷暑,也不会少赚钱。
大多数农民,依旧老实巴交,没有办法。有时候觉得这些人活该贫穷,就像有时候觉得自己活该生活得不好。静下来想一想,这些人的命运,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这几年的风雨不顺,前几天打电话,父亲说西瓜苗都被旱死了。我倒是挺高兴,父亲终于不用去卖西瓜了。
对了,听父亲说,同村有人靠着种核桃每年收入几十万,有人靠着一家子出门打工一年也收入几十万,也有人靠着西气东输时占用田地获得了几十万的赔偿款。
写这样一篇文章,是因为早上在微博上看到郑州新闻,说有一个父亲带着孩子去卖西瓜,他睡在车顶,让儿子睡在驾驶室。有记者去采访,有网友去关心。
其实,有驾驶室已经好很多了。更多的瓜农,还是开着露天的拖拉机,不知道在哪里过夜。即使我们把他的整车瓜都买了又会怎样呢?他不会因为多了这几千元而不用再受苦受罪。
有些事情,必定有人要去承受,这种责任,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我们能做的,就是尊重每一个劳动者,尊重他们的劳动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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