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下班前，苏怡收到了一盒喜糖。烫金礼盒小巧精致，一对小人儿中式吉服扮相，立在盒子正面笑吟吟施礼，着实喜气洋洋。苏怡连声道出恭喜，同事也连连拱手，嘱她周末一定来参加婚礼。

走出办公大楼，才发现外面在下雨。温度比中午陡然降了好几度，风也很大，吹得行道树叶摇摇摆摆的。街上行人稀少，计程车也纷纷亮起“有客”的电子显示牌。苏怡在包里翻找半晌也没能找到雨伞，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高跟鞋，心一横，低头冲进雨幕里。

湿答答进了家门，座机响个不停，在玄关处换好鞋子去接，对方却又收了线，苏怡顿时有点懊恼，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夜晚可不怎么美好。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屏幕上闪闪烁烁着一个名字——李嘉明。苏怡愣了一愣，手忙脚乱地接通电话说了声“喂”，电话那边却无声无息。苏怡想了想也不再出声，屏气敛声等着电话那端的人说话。

沉默良久，李嘉明终于艰难开口，“明天见一下吧？有点事情想跟你说”。苏怡简单地回复了一个“好”，匆匆收了线。

苏怡站在客厅里发呆，发梢还在滴水，心却百转千回地回到了八年前。

那个时候，苏怡刚刚大三，春节假期和闺蜜约好了一起去爬峨眉山。谁想到突遇暴雪，路面结冰，两人和很多游客一起被困在了金顶。五十元一碗的泡面很快售罄，十元一杯的热水也早已售卖一空。苏怡的背包里只剩下一袋面包，冰冷地下不去嘴，羽绒服早就被雪天山顶的风吹透，变成了一件纸糊似的的罩衫。闺蜜的情况更糟，为了拍照不显得臃肿，上山时只穿了一件厚呢大衣，此刻早就被冻得神情恍惚，像是马上就要晕倒一样。苏怡真怕她此刻倒下，把围巾帽子一股脑地招呼在她身上，然后四下里询问，想讨一口热水，但最终还是被一大圈否定的答案击溃，蔫蔫地回到闺蜜身边，将她抱在怀里，绝望地直想哭。

这个时候，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苏怡的肩，又自然地递过来一条薄毯子。苏怡惊喜交加地回头，对上了一双深潭似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居然有着好听的声音，“你们俩披上吧，天亮之后应该就可以慢慢下山了”。苏怡忙不迭地道谢，可一张嘴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那眼睛突然笑意满满，“别哭，看把眼泪给你冻上了”。

那毯子又暖又软，两个姑娘被包裹的严严实实，随着天色慢慢转亮，一切又突然变得有希望起来。

终于天光大亮，结冰的台阶可以一级级看得分明，人群纷纷起身，开始慢慢向山下移动。苏怡四下张望，却没能寻到夜里那双眼睛。与闺蜜手挽手下山，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滑倒多少次，才终于来到雷洞坪，坐上了下山的中巴车。

山路蜿蜒，路面积雪未化，中巴车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前行。车子抵达山门停下的时候，比原定的时间足足多耗出了一倍。闺蜜和苏怡商量着先找地方吃饭，补给一下严重缺失的热量。一抬头，又迎上了那一双深潭似的眼睛。

苏怡突然像是吃醉了酒，红着脸结结巴巴，“那个，我找你没找到，谢谢你的毯子，它救了我们俩……”男孩爽朗一笑，就手接过毯子，他旁边的男同伴笑盈盈地说，“这种鬼天气在山顶遇到真是不容易，一起找地方吃个饭呗。”

这个有着翦水双眸的男孩，就是李嘉明。他在上海的一所大学读大四，和舍友约好利用毕业前最后一个春节假期一起爬一次峨眉山。这次偶遇让后来的剧情发展的顺理成章，苏怡意料之中地成为了嘉明的女朋友，真挚热烈的异地恋就此拉开帷幕。两人的感情飞速进展，甚至约定好了双双在苏怡老家就业，等她一毕业就结婚。

然而造化弄人，嘉明毕业时工作的最优选在北京，这个选项承诺给予的薪资待遇高出同类选项一大截。两个初出社会的大孩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才好。最终做出选择的人是苏怡，她坚定无比努地告诉嘉明，“你去，安心地去，等我明年毕业了就去找你。”嘉明吃下了这颗定心丸，整理行囊去了北京。

一年时间飞快，苏怡按照两人间的约定，在毕业时将所有简历都投向北京，最终不出意外地去了一家大型的地产公司。拿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两个人在电话里兴奋地讨论了几乎整夜——关于未来，关于那个越来越清晰的以后。

苏怡入职，也搬进了嘉明租住的小小公寓，温馨甜蜜的二人生活由此拉开帷幕。年轻的恋人天真地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是两个人的地老天荒。

异地恋的弊端在甜蜜期刚刚过去的时候逐渐显现，苏怡是坚定的八小时睡眠时间保持者，要她晚睡一会儿简直像是要她的命，嘉明则是标准的晚睡小能手，凌晨两点之前很难乖乖躺下入睡；苏怡是标准的肉食动物，嘉明则是执着的碳水爱好者；苏怡好静，加上这座城市尚没有什么朋友，很渴望每天下班之后和恋人粘成连体婴，嘉明则颇爱拓展社交圈子，并且不止一次直言这是男人的积累与选择……凡此种种，都如同一把小小的锤，一下下敲击着两人的感情世界，细细的裂纹逐渐蔓延开来。

时针在甜蜜与痛苦并存中转动，两个彼此深爱的人跌跌撞撞地，一齐走了六年。嘉明的工作已经颇有起色，和苏怡一起搬进了新近贷款买入的大房子。一切都像是匀速行驶在轨道上的列车，让人一度以为下一站就是苏怡身着白纱说出那句“我愿意”，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谁也不会知道，命运的列车在这一刻已经悄悄驶进岔道，与计划抵达的站台渐行渐远。

意外的发生与所有俗套的剧情别无二致，苏怡无意中在嘉明的手机里发现了另一个姑娘的存在。那个姑娘叫刘尔朵，嘉明给她的备注是“小朵”。小朵姑娘刚刚大学毕业，青春正好，喜欢星黛露和玲娜贝儿，丝毫不用考虑日常生活中的鸡零狗碎，距离三十岁赠予的眼角细纹也尚有十万八千里。手机里的两人爱得炽热无比，手机里的刘尔朵娇俏可爱不识愁滋味，手机里的嘉明着魔般地陷了进去。

发现真相的苏怡痛哭失声，嘉明却如同知道这一幕早晚会发生一般气定神闲。“苏怡，我一直犹豫该怎么告诉你，我们并不想伤害你。”“我们？你和她究竟什么时候成了我们？”这显然是一个毋需回答的问题，分手则是这个问题必经的解题步骤之一。

于是两人分开，苏怡搬离。

至此，苏怡仍想不透李嘉明在这个下着雨的夜里打来电话的含义。但两年时间足以抚平大部分的疼痛，她已有了新天新地，除了还是一个人。

手机又嗡嗡作响，苏怡定一定神，接通了电话。

“苏怡，我这边事情办完了，刚回北京。下大雨了，你在哪儿？”

“我刚刚进门。”

“淋雨了？快去洗澡，这天气可不能感冒。我给你点晚餐，半小时左右就能到。”

没等苏怡拒绝，对方就匆匆收了线。收线的人叫白天宇，苏怡入职后认识的第一位同事，也是她职业生涯中的半个老师，手把手地教会她许多职场必修课，也眼见她破茧成蝶，从学生转变成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苏怡一开始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白老师”，后来越来越熟悉，却也还是半真半假地叫他“白老师”。

晚餐在半小时后送达，一荤一素一碗热汤，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色。苏怡望着窗外的大雨发呆，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一餐饭里的情谊。这个航班落地看到大雨倾盆后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是否淋雨有否晚餐的男人，是在意自己的。尤其是与嘉明分手后这两年时间里，幸得有他关照陪伴，自己才能湮灭一切消沉的念头，积极有序地继续生活下去。

天亮了，窗外的雨并没有停下，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寒意，悄无声息地透过衣物渗进皮肤。苏怡走进办公室，桌上放着一杯热咖啡，她莞尔，随即扬声“白老师，这么早？”一回头、看见白天宇双臂交叠半倚在门上，笑着看向自己，“天凉，今天喝热的吧”。手机在这个时候不失时机地震动起来，是李嘉明，“苏怡，我在楼下咖啡店。”

这个时间，办公楼下的咖啡店并没有什么人。苏怡一眼就看到临窗而座的李嘉明满脸局促，不由得放慢步子，不知道这次见面是为了什么。

“苏怡，我给你点了澳白，你口味没变吧？”

“谢谢，刚刚在办公室里喝过了，你不要客气，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我，我和她分手了……”嘉明的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

时间真正是良药，两年前会诱发情绪海啸的事情，时至今日居然再不会带来一丝波澜。苏怡扬了扬眉，“所以，你专程来通知我？”

“不不，别误会，我知道自己曾经深深地伤害了你，错都在我……”

苏怡没等嘉明说完这一句就摆了摆手，“这些话不说了吧，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嘉明低着头，十指交叠，右手拇指一下下轻抚着左手大鱼际，沉默片刻后像鼓起勇气一样抬头看向苏怡，“我们结婚，好不好？”

苏怡简直疑心自己在做梦，“李嘉明，你遇到什么想不通或者解决不了的事情了？”

“我只是在最近突然发现，可能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纯粹地爱着我的姑娘了。苏怡，我一个人又去了一次峨眉，想起山顶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夜，想起命运将你安排在我的生命里，你是多么好的爱人，可我却把你弄丢了。苏怡，以前是我不懂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你对我的好都变成了理所应当。我早该向你求婚的，我欠你的真的太多了，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苏怡失笑，“嘉明，别开玩笑，你知道感情的事是没有回头路的，我已经放下很久了。我求过，也挽留过，但有一天突然想通了，会有其他人出现其实是因为我们之间出现问题太久了。那时候我常想，命运安排我们在特殊的时间相遇，我要好好珍惜你，所以每一次有问题我都会让步，只是因为怕失去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喜欢我太爱玩，我会早点回家，不再每天凌晨才回来；你不喜欢我喝酒，我以后非必要不喝；你不喜欢我和别的姑娘聊天，我以后不聊，我的手机你可以随时检查；你不喜欢我暴躁，我们以后有问题都好好沟通……”

苏怡笑了，“原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呀。”

李嘉明低下了头，“是，我都知道，但我没想过要改，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你有多爱我。我总以为你怕失去我，有问题了只要我冷漠，你就一定会让步。既然你能妥协，那我当然怎么开心怎么做。和她在一起之后，我慢慢才明白，原来夜里回家有一盏灯等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原来喝醉了酒之后想喝的那碗粥不会自己煮在锅里，原来发脾气的后果不是被接纳情绪而是大吵一架，原来不被翻查手机是一种被尊重，原来内衣袜子会变旧、衬衣不会自己熨烫好；原来房间不会自己变整齐衣物不会自己变清洁；原来不将结婚提上日程会被一次次催促，原来不将所有收入双手奉上会一直吵架……我突然发现命运早就把最好的爱人安排在我生命里，对不起，我其实不能没有你。”说完这些，李嘉明落泪了。

苏怡也红了眼眶，“嘉明，谢谢你此时此刻的肯定。我们分开之后我也常想，是不是命运安排我们相遇又分开？可是后来我慢慢明白，真正相爱的人一定会彼此关照互相妥协。你让我伤心是你愿意选择让我伤心。所以，并不是命运选择让你离开，而是当时的你，选择了这样的命运。”

苏怡说完站起身，“再见，嘉明。”

办公室里，白天宇拿着另一盒喜糖在仔细地看。苏怡好奇，“一盒喜糖，你看个没完是为什么？”

“我这盒怎么和你们的都不一样？里面只有一种特别甜的，好奇怪。”

“特别甜的？只有一种？不应该啊！”苏怡接过糖盒打开，一枚戒指亮晶晶躺在盒子里。她抬起头，正迎上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窗外仍旧大雨倾盆。

“你愿意吗？”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