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蒹葭

作者: 月字流觞zy | 来源:发表于2023-05-03 19:28 被阅读0次

    课上听起《诗经》中的蒹葭,总会觉得伊人好似鬼魅,不定时地闪现。而清晨的露珠就像计时器一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雾气喧腾,等白露完全消失,那位伊人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关于伊人的解释有很多,有人认为他指所爱,有人将其解释为明君贤臣,有人解释成自己的理想追求,我的同桌把她解释成瘸了腿的母亲。

    也许,伊人是位外星人。

    不管如何诠释,那位伊人终究是看得见,摸不着,就像天边的月亮。可惜从我记事起,我从没有见过月亮。

    四月的北方还在下雪,阳光明媚的刺人眼,但细弱的六瓣冰晶夹杂在风中让人顿生寒凉。

    放学的我,这么多年来只是一个人生活,偶尔与貌合神离的父亲同处一个屋檐下,但他从不与我说话,我们像两只幽灵,处于不同的国度,互相都是透明。他总是在每一年的开始忘记给我交学费,导致我险遭退学。我也会经常留宿在姑姑家里,姑姑家有些生机,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对我的妈妈闭口不提。

    我天生孤僻,也很独立。我没有什么朋友,我习惯了这种生活。然而最近我有些害怕,因为有人在跟踪我。有一个乞丐每天在我家楼下,假装在收垃圾,实际上在偷偷地看我。

    天气虽然是冷的,但不至于披上棉衣,可是那件破旧的棉衣好像长在了他的身上。他每每都带着顶不甚合适的鸭舌帽子,帽檐下是一张干枯黑瘦的脸,上面满是峡谷的沟壑。有天他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形箱子,里面七零八碎不知道放了一些什么,他行动的很吃力,因为他的腿脚有些不利索。看他蹒跚地移下楼梯,我快速跑到他身前,替他开了一下门,他看了一眼我,目光中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记住了我。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遇到他,每日他都不经意地盯着我,他会在别人脚下拾瓶子的时候看向我,会在翻找垃圾桶里衣物的时候看向我,会在与野猫抢夺纸箱子的时候看向我。任何时候当他与我相遇,他都定定地看着我,我能用余光感受得到。

    还有一个体面的人也总会在我身边晃来晃去,只是这个人体面的过分,他总是穿着一身西装走在悠闲的人群中,因为他身高不够,所以并不显得笔挺,而且下巴底下板正的领带显得整个人都拘束了起来。他总会出现在我放学的路上,甚至出现在学校的门口。有一天他与我擦肩而过,听到了我的咳嗽声,突然问我,“你生病了吗?”,我被吓了一跳,兔子般迅速逃走。

    他们依然在跟踪我,日复一日,我对他们越来越熟悉,好像他们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俩个跟踪狂某天在街上相遇了,双方奇奇怪怪的眼神让我知道,他们一定是一伙的!更何况他们两人有相同的地方——他们的眼上都蒙着一层怕人的翳。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我需要有一个人来缓解我的恐惧,我不能告诉家中的大人,家对我而言只是收容所。

    自从他们俩个出现之后,我身边的怪事也层出不穷,都好像是冲我而来,却往往危险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前天出门,在我身边发生了三起事故:一辆共享单车撞倒了一位小朋友,小朋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小朋友的家长骂骂咧咧。一架飞速的摩托在马路的车流中蓦地侧翻,摩擦滑行出好远好远,被摔下的小哥即使全副武装,还戴着头盔,但看起来仍旧疼得龇牙咧嘴。还有两辆出租车就在我刚要过马路的关口,“砰”一下追了尾。黎明刚刚下过小雨,柏油马路湿滑,这应该是正常的现象吧,我只能这样安慰受惊的小心脏。

    可是学校活动的时候莫名其妙就碎掉了一个茶壶道具,老师刚刚把茶壶的残片收拾好,我脚旁三个青瓷杯子也莫名其妙碎了,就好像杯子内部有什么东西齐齐炸裂,崩飞的碎片直接划伤了一位同学的脸。晚上热饭的微波炉上面放着盘子,莫名其妙地盘子就碎了,差一点我就摔倒在碎片上面——这难道是有什么预警吗?

    电梯本来要向上走,突然缓缓下落到了地下三层。狭小的空间里面,只有我和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我正惶恐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那名乞丐轻松地用指甲粘泥的双手扒开了电梯门,轻巧地拖着残腿蹦了出去。我直觉得灵魂出窍,紧紧跟在他身后,从黑黢黢的地下室上去。乞丐也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只是给我留下潇洒的背影,拖着他那条不大利索的腿。

    昨夜我住的小区失窃了,好像还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保安大爷对此缄口不言,只是挨家挨户告诉我们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我记得前几日有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女人穿着长长的白裙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叩着隔壁的门,隔壁的狗拼了命地尖叫,屋里的女主人问“是谁呀”,门外的女子也不回应,僵尸一般一下一下叩着门,我从猫眼里只能看到她浓黑的头发,看不到她的脸,也许她本来就是没有脸的?她为什么不回答?

    我听着周围的鸟叫声都没有了,每天早上都是静悄悄的。我去图书馆翻了翻心理学的书,做了些心理测试,我觉得我的心理没有任何问题。

    很多意料之外不断发生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敏感。

    上课的时候我走了神,正如此这般回顾着此段时间的种种,外面的天气瞬时暗淡了下来,树枝像是怪兽的四肢,在阴云之下张牙舞爪。春雷乍响,好像战场的炮声隆隆袭来,我看到同桌的脸扭曲了一下,成熟的像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学校的消防警报声大作,兵荒马乱的噪音越来越近,同学习以为常地站起身向外走,有说有笑地鱼贯而出,没有人告诉我今天有消防演习,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跟着他们来到操场上固定的地点,天上开始砸下雨点,继而雨点又变成了冰雹,老师和同学们全都抬起头,大张着嘴,贪婪地迎接着冰雹,而这冰雹好像是黑色的,周围弥漫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我觉得每一张脸都如此陌生诡异。

    我害怕了,我想跑出学校,那个每天早上向我问早安的保安小哥没有抬头喝雨水,他的脸也冷冰冰的,好像被封冻上了,我让他帮我打开校门,他没有理我,好像已经定格在了那里。我害怕得紧,我怕同学和老师们会变成电影里丧尸的样子过来追我,我攀着校门的铁栅栏爬了出去,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翻墙,保安小哥也没有拦我。

    双足刚一落地,对面撼天动地的巨响,那个一直在我们脚下流淌的化粪池爆炸了,眼前的玻璃墙高楼顷刻倒塌,哗啦啦的残片将冰雹晃的分外耀眼,一股刺鼻的味道混杂着汽油味滚滚而来。保安小哥还是一脸木然,木鸡般站立在那里。

    回家吧,回家吧,我想往家中跑,从倒塌的废墟后面浩浩荡荡冲出几支队伍,人潮将我团团裹挟。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任凭他们疾风暴雨般砸向我身体的每个部位。

    我觉得我好像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我大口呼吸着,马上就要被这黑暗吞没,在紧要关头一只粗糙的大手攥住了我的手,将我带出了重重包围。他一路护着我,他的腿脚跛着却跑的飞快,他褴褛的衣衫愈加粗陋,被风撕成一丝丝的。

    这一路艰难,不断有冰雹和人撞到我们的身上,他拼尽全力带我爬到一幢没有窗户的烂尾楼上,终于跑不动了,半边身子瘫在水泥台子上,旁边是斑驳的脚手架,在风雨中颤颤巍巍。

    “快跑!”他冲我大喊。

    刺鼻的味道愈来愈浓烈,眼前的黑雹子凝聚成了一条条线,像是涂抹开整片素描。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边似乎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站台。

    “快去赶上这趟车,最后一班了!”他继续朝我大喊,目光中满是殷切。

    刹那间我看到了他的未来,他的身体将逐渐萎缩,等待身体更为残缺的命运。他的汗水晶莹剔透,好像清晨的露珠,渐渐地蒸发成了一点水痕。

    时间到了。

    “你是我们这里最后一位外星人了,你要去完成我们这个星球的使命。”

    “他呢?”

    “他为了给我们开辟出道路,恐怕活不成了。”乞丐的语气平静,但眼神中尽是痛楚。

    刹那间我也看到了那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他使出十八般武艺,奋力地在人群中搏斗,用血肉之躯给我们冲出了一条路。

    冷风中夹杂着刀锋剑戟,他大概是活不成了,我将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他们俩的眼睛如此之笃定,笃定他们要保护的那个人是我。他们似乎担负着重大的使命,我也是,我好像有离别的伤感,我想去扶起瘫倒的乞丐,又为了他们俩的坚持决然离开。

    “你的母亲……”

    这是乞丐留下的最后的言语。

    我好像是谁的孩子,我的母亲她究竟是谁?

    依然有人群向我袭来,但好像他们碰不到我了,这个光鲜的车站有一层屏障,我有了些许的安全感,任凭他们在我旁边吹胡子瞪眼睛。还有一拨人群与我的方向一致,他们都是中学生模样,男生都瘦瘦高高的,女生也都乖乖地扎起马尾,与我一样。

    我跟随着匆匆的人群来到车站,这趟列车像是地铁或是轻轨,我不是很能区分得开。只是它的门已经严严关上了,好像马上就要发车,外面等候的座位上还是坐了很多人,不是说这是最后一趟车了吗?他们在等待什么?他们是放弃了吗?我是不是没有赶得上这最后一趟列车?难道那两个男人的信息有误,这不是最后一趟列车?如果还有下一辆车,何必如此匆忙?何必为此搭上他们俩的性命?如果这是最后一趟,那我没有赶上……我……我岂不是白白浪费掉他们两个人的生命?

    迷惘和绝望袭上心头,突然我看到了机会,像是黑雨中一束明艳动人的光。一个小女孩飞速跑来,着急地打开列车的门,敏捷地跑了上去,列车的门是可以打开的么?可是她是怎么打开门的呢,怎么打开?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我好怕这趟车开走,我慌得要死。突然又跑来了一个小女孩,打开了一扇门,她的红色外套格外显眼,她耐心地等我跑进去,方才进了门,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车上的装帧与地铁别无二致,居然还有好多空位,车上的人都挂着兴奋的表情,他们也是来自各个星球的孩子吧?会不会还有一些孩子是没有赶上列车的呢?车窗外那些留在车站的人好像都不是孩子,我又想起了那两个男子。

    等我刚刚一坐下,车身就开始晃动了。经历了重重困难,列车终于开动了,我有一丝小小的好奇激动,更多的却是不舍,我真的不舍,我要离开这里了。

    我没有与周围的孩子说话,那两个男人的脸不断浮现在我脑海中,悲伤淹没了我。

    列车从一排站牌的中间快速通过,好像没有任何阻碍地穿墙而过,让我想起哈利·波特通往魔法学院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我的耳膜嗡嗡鼓起,从小坐飞机的时候我都会有这种感觉,这辆列车开得好快,似乎也飞了起来,外面是迅速划过的黑暗,无边的黑暗,倒退在我的眼帘中。

    我对列车的去向开始有了好奇,我好像在光速行驶中,我会去到哪个神秘的宇宙吗?那边是什么样子,这辆载着星球使命的列车究竟会通向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们应该驶进了新的宇宙,我满怀期待地回身看向窗外。

    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列车飞进了我无比熟悉的空间,我们穿过了中学光线不太好的食堂,穿过了中学旁边另外两个大学的食堂,我看到很多人在吃饭,好像到了午饭的时间,但是我好像与他们不在一个空间,我才发现我似乎许久不曾饿过了。

    我们又飞到了中学的操场,绿茵茵的假草坪一如寻常,列车落了下来。操场上有很多人,无头苍蝇一样朝我们撞过来,我看到了我的同学们,他们的胳膊撞到了我,像飞起来的纸屑一样虚无。

    “别惊讶,他们看不到你!”

    “他们也感觉不到你。”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循声看去,和我一样的中学生们在打球,打的什么球我也不是很懂,只是觉得有点儿魁地奇的意思。他们全没有穿校服,三男一女,女的梳着时髦的卷发,满脸的桀骜不驯,颇有漂亮国高中生的样子。他们让我把放着什么纸的塑料膜展平,那张塑料膜就飘了起来,轻盈地半悬在空中,我就可以直接坐在上面打球了,他们耐心地给我讲解了游戏规则,我听得云里雾里,满脑子想着要是让我开始打,我可能会出糗。一个穿着天蓝色阿根廷球衣的黑人走过来,非要与我碰拳,在他的要求下我与他碰了三次,这或许就是他们的碰拳礼。这就是荒诞的见面吧,我什么都搞不太懂。

    岁月喧哗,原来另一个宇宙也不过如此。

    新的生活懵懵懂懂开始了,我和从前一样上课,下课,吃食堂,除了住宿有所不同,我需要住在这个奇怪又平常的学校里。我不知道在这异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这一切与我又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课上老师还是讲着《蒹葭》,可是却是完全不同的故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只是这位伊人是我的母亲。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只是这位追求者是我的父亲。

    准确来说,追求者有三个人,曾经是三位意气风发的青年。

    这个国度许久没有出现过月亮。当亘古长眠的月亮从海平面徐徐升起,众人发出了排山倒海的热烈欢呼,每一颗头颅都像提线木偶一样被月亮金色的发丝牵起,他们都如被下了蛊不约而同地直勾勾盯着月亮,好像空中的她吸走了所有人的精魂。墨汁一样黑的空中,神圣地镶嵌着金光熠熠的月亮,好似一面映照万千张脸庞的铜镜,又像一片澄黄的湖水,流淌出远古沉眠的寓言。月亮近在咫尺,好像就在人们眼前升起,带着百年不见的遗憾,带着千呼万唤的嗟叹,如此摄人心魄的月亮已经太久不得一见。

    大家就这样,抑制不住地去抬头看月亮,却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月光,好多人都罹患了“月盲症”。

    我在老师的课件上看到摘下墨镜的白人,眼白中充溢着橘红的血滴。后来就病变成了一层模糊的眼翳。政府派军队拿着高压水枪向围观的人们扫射,扫射了好久才终于驱散走了观月亮的人群。

    当举世为月亮欢庆之时,没有人知道,那片小小的芦苇丛中,有人将沉睡的月亮唤醒。苏醒的月亮舒展开柔软的肢体,发出了自己的光芒,冷冷的光,先是如黑夜中的萤火,继而又如梵高画布上的向日葵,再同黄昏云霞中的太阳,跳出一片朦胧,塑了一整副属于自己的金身。

    三个在蒹葭丛边探讨人生的青年看见了深夜中的母亲。

    她可以在蒹葭丛中呼唤月亮,她可以让迢迢星光从蒹葭中升入夜空,静谧的暗夜中传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他们从未听到过如此舒心的乐曲。

    父亲没有眼翳,父亲没有得月盲症。那天晚上,唯有父亲没有抬头看月亮,父亲眼里心里只有那个呼唤出月亮的女子。

    母亲从水畔而来,就像他们许久未见的月亮。

    那轮月亮在空中呆了三天,她变幻出各种身姿,白天与太阳一起闪耀天边,夜晚独自绽放自己的美丽。她的光芒要比太阳强烈,但是并不完全掩盖太阳,也让钻石般的星光在周边点缀一二。

    没有人有时间去欣赏这绝世奇观,没有人有闲情逸致再去看月亮。月亮的光带来了远古的病毒,大家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被全身消毒,没有人知道一批又一批消过毒的人被送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知道今后,留在外面的他们,将经历几十年的气象异常。

    三天之后,大家再也看不见月亮,人们开始惶恐。

    我们的天文学解释不了这一百年来月亮的消失,遑论月亮的瞬息现身,无声离去。月亮带来了风水、周易、塔罗、巫术、占卜等各界人士的重视。

    有人关注到了外来的母亲,因为在人们纷纷询问“月亮去哪儿了”的时候,母亲给了他们答案。

    “我让月亮回去了。”语气中尽是无奈。

    “回去?回去哪里呢?”

    “回去那个世界……”

    月亮带来了灾难。

    狂怒的人群挥动着砖头打向母亲,一个青年飞身扑到了母亲身上,一条腿立时被砸的血肉模糊。父亲用尽力气突破重围,在另一位青年的掩护下救出母亲,一路颠簸着将母亲带到家中躲藏。然而母亲还是被抓走了,父亲也被关了起来,他不断解释母亲与此无关,母亲只是偶尔神智不清。

    父亲的这些话,那些人并不采信。母亲被关进一尺见方的小屋子里面,花白的大探照灯不分昼夜地晃着她的眼睛,生硬的问话也在大分贝的喇叭中不间断地响彻耳边。研究人员认为,如果母亲天赋异禀,那一定可以抗住这种非人的折磨。可惜的是,母亲表现出了与平常人一样的痛苦和恍惚。由此,失望的研究者们笃定母亲只是精神疾病,狂人狂语,放弃了对她的进一步研究。

    就在他们将要把母亲转移到精神病院的前一晚,母亲消失了。

    母亲消失的事情震撼了整个世界,还未及将消息封锁,各国的社交网站早已铺天盖地挂满了这一事件的新闻,还有关于各种细节的质疑推测。

    母亲就这样消失在这个世界。

    只有那三位青年亲眼见证,是母亲唤出了那轮月亮,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透露。三个青年约定,为了这个秘密,他们隐姓埋名,改头换面,装作再也不认识对方。

    母亲回来的事情就没有人在意了,大家更愿意去相信一个秋水伊人般倏忽即逝的母亲,而不是一个普通人。

    她走进小区的门,看见一只健美身材的黑猫,好漂亮哦,黑猫身上的黑毛根根分明,油亮油亮的,不像是流浪猫,像是谁家养的猫这时节跑出来玩耍。黑猫在太阳下一脸闲适,遇见打招呼的她只是瞪着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眸子熠熠生辉。不过黑猫的眼神中不是好奇,更像是三十岁的女性的眼睛,不再好奇却有着一丝在生活困境中挣扎的坚韧。

    这个地方许久不见,一如往常,又不尽如常。许多事情莫名其妙的没了,许多人也莫名其妙地走了。天地悠悠,任谁茫茫。按正常岁月来计算,她已经三十岁了,她拖着落了灰的白色行李箱,大小只抵得上她的膝盖,这一切恍如做了一场大梦。

    她觉得身后有熟悉的气息,蓦然回首,父亲憔悴沧桑的脸猝不及防撞进她的眼,她抱住父亲的头号啕大哭。

    母亲选择了父亲,因为他未曾放弃,而另外两个青年活在一生得不到的渴望之中。

    实际上三个人没有谁真正放弃过母亲,因为他们知道母亲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他们愿意为之守护一生。

    母亲消失之后,他们一直都在寻找。一个去了海外,学了多门外语,游遍各色国家,希望在哪个转角处找到旅游的母亲;一个守着为母亲牺牲了的残缺的腿,日夜诵经祷告,祈求着母亲的魂灵转世归来。而父亲坚信她会回来找他,他每天都在这座城里寻找,也会在那些固定的位置守候。

    母亲便这样留了下来,因了这些守护的爱。

    年月流转,小区的黑猫还是那么年轻健美,还会常常出现,在一些国家的习俗中,遇见黑猫或许不是什么好的兆头。母亲发现这只黑猫总是看着自己。

    又是春末夏初,架子上的紫藤萝瀑布般垂下,母亲拨开紫色的瀑布丛,看见红色的小点一闪一闪,她绝望了。

    她用黑塑料袋罩住婴儿车里的我,然而还是有麻雀往我的车上飞,她用纸箱壳子挡住每一块玻璃,然而还是有风沙吹进屋里,她堵住每一个漏气的孔洞,然而还是有蟑螂爬上阳台。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对着黑猫说,“我不会再让月亮出来了,你们收手吧。”

    从一开始,我们就被监视起来了,起居住行都活在那些人的眼皮下。母亲无法接受被监视的生活,然而这种监视从四面八方卷住了她,让她无从突破。出生没多久的,小小的我也一直被监视着,还是重点监视对象。

    母亲从口袋中掏出两块闪着星光的石头,她不断地打着两块石头,一圈圈闪烁的星光银带子一般环绕着母亲,渐渐将母亲溶解,就这样,母亲再一次消失了。

    这个画面在国家情报局保存着,被反复地放大研究,这个世界的人们也在研究着。我在课上看到了偷录下来的,模糊不清的视频,我看到了母亲消失的过程,却拼尽全力也看不清母亲的样子。

    父亲不再坚信母亲会回来了,他好像知道了什么。父亲生活成了一架躯壳,除了生存,其余尽是漠不关心,也许他的心已被消失的母亲填满,再也腾不出其他的位置。父亲不与我说话,也许是他不想再一次看见那个月亮,那承载了他离殇的月亮。在重重监视之下,他的沉默寡言便是对我最大的保护。他与那两个男子,守护了我的母亲,又守护了我。

    失踪的月亮在蠢蠢欲动了,像是解孚甲的种子,像是新牙想要突破嫩嫩的牙龈,月亮松动了,我的能量越来越强了,他们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感受到了,国家的人也感受到了,于是我的身边被安插了很多的机器,数量也许超出了我的想象。

    “好在你来了。”老师笑着对我说,我觉得这笑容不是虚伪的,是真诚的,与那个世界完全不同。新世界的同学们齐刷刷看向我,目光中也尽是期待。我相信,这个世界的人不是机器。

    然而,这个世界的人亦不知母亲究竟是谁。母亲的消失是彻底的,随着她一起消失的,是两个世界的月亮。

    万籁俱寂的夜,我来到这一世界的水畔,看着蒹葭随风飘散,好像没有根系一般,惶惑地在天地之间摇摆。我拼命想着月亮该有的样子,想着母亲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了些什么?

    大雾弥漫,让人心生混沌寒凉,露水凝结成了霜。我在蒹葭中等待。太阳出来了,曙光带着暖意,露水一点点缩小,我听到芦苇丛中的窸窣,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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