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印象中最深的青旅客栈老板,除了西安离开客栈的老肖,大抵就是成都青旅的漠姐了。
我认识她的时候也不过十八岁,第一次满心豪情地踏上318。那是梦魇一样多情的地方,九幽地狱,无穷无尽。
“30块的床位还有吗?”我拖着一个行李箱在吧台问道。
“有,就一间。”吧台的姑娘低着头在记什么,没有抬头便说道。我低头找身份证的动作一顿,完全是为了这个声音,这声音很特别,粗犷,沙哑,就像刺刀在玻璃上切割一般,偏生又不给人刺耳的感觉,我怔怔出神。
拥有这种声音的姑娘,非妖即佛,一颦一笑就是一场饱满的戏剧。
她见我久不出声,抬起头来,和我对视。一副大黑框眼镜,遮住了不大的脸的大半,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干干净净,一根木质发簪,将随意甚至略带凌乱的头发束起。
我赫然想两句诗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一人静坐,便是一幅画卷,还是风景画。
我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到了房间,三张床,一张上面有一个大背包,没人,另一张上面却是一个看上去很是倦怠的骑行客,连衣服都没换就合衣而睡。
我将行李箱放下,对着她说道:“那个,我想买一个背包,50L那个样子。”
她点点头问道:“去哪?”
“拉萨。”
她似是有些震惊:“一个人?”
我摇摇头:“找个团队。”
……
2
我跟着她老老实实地在市场闲逛,她便是漠姐,全名我不知道,只知道她算是那家在成都挺有名气的青旅最初的几个投资者之一。我想要猜测她的年纪,但她抿嘴一笑,缓声说道:“你叫声姐不吃亏。”我寻思前台登记的时候她就知道我多大,想来不会骗我。
我在那里呆了有七天的样子。
寻找团队并不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在这青旅里面,我独自一人无聊,常常帮漠姐做些事情,渐渐熟悉。她很仗义,比如我帮她去接了一批人,她就让我免费吃饭,她做,然后和两三个义工一起吃。
晚上我在屋顶的阳台吹风纳凉,毕竟30块一张床的房间里没有空调,而四川七八月份的天气是可以让你坐地成仙的。
青旅的楼顶干净,而像偶像剧一样的有绳子晾晒着白色的床单,正中有一张防潮垫,上面放着一张毯子,义工告诉我漠姐也喜欢直接躺在毯子上发呆。
这个世界上果然还是文艺青年最会享受,或者换句话说把乏味的生活过得颇有逼格而又惬意。
我每次都拿一张椅子,毕竟没有得到别人的同意我也不好随意的就去上面躺着,虽然我敢打赌那样很爽。
3
成都的星空没有阴云,比不上色达,总也算得星辰满天。
“小爽。”漠姐的声音实在是太深刻了,我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是她。“漠姐,忙完了?”我扭头一看,她看上去有些醉意,显然是喝了些酒。
“嗝……”她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甩掉脚上的人字拖,就躺到毯子上,将双手枕在脑后,把那副又丑又土的眼镜扔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天上若有似无的浮云。
“漠姐……”我觉着气氛有些尴尬,就想说些啥,她开口说道:“小爽,来陪姐姐躺一会儿,说说话。”
这尼玛话说的,忒暧昧了。
我小心翼翼地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边,学她的样子把手枕在脑下。一扭头,就看见她眼神清明地看着我,一脸笑意。
夜晚黑暗而又明亮。
我反正脸红了:“姐,你咋了……”
她沉默良久:“小爽啊,你之前不是问我声音为什么会是这样么?”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不知道她看见没有。“之前不跟你说不能随便问姑娘的年龄么?”她又说道。我挺委屈:“可是你啥也没有告诉我啊。”她又是沉默,就在我觉得她可能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开口:“小爽我给你讲个故事。”说完这开场白她自顾自地说起来。妈的真喝多了,我心里想道,不然哪会有这么多话?
4
“有一个小姑娘,很漂亮,又挺聪明,从小就被邻居说肯定能有出息,那个小姑娘也是这样觉得的。她从小家庭很美满,但是因为爸妈都是老师,管她也管的很严,她一直就是一个乖乖女,她的老师对她赞不绝口,同学也觉得她很厉害。”
“但是那个姑娘的爸妈在她读高中的时候离婚了,她哭啊哭啊,爸妈还是离了婚,她爸爸那时候出了轨,和同事,当然,这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她谁都没有跟,自己平时住校,放假的时候就去租的屋子,她爸妈都按时给她生活费。操,居然没酒,讲故事的时候怎么能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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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正专心,漠姐忽然冒了这么一句话出来。“可现在也没酒啊?”我笑着说道,还喝,还喝你就得将你三围多少内裤什么颜色都爆出来了。
“就那楼梯间,有一箱,你去拿。”
我半信半疑地起身走到楼梯间,我靠,果然是江湖儿女的店,这尼玛还摆着一箱纯生的拉罐。我一犹豫抱起一箱就往漠姐那走。她坐起来,说道:“我刚想说你要是只敢拿两罐我就把你扔出去。”她熟练地开酒,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继续说话。
“那个姑娘在大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生,顺理成章地恋爱了,男生挺帅,特别爱旅行,那时候小鹏还没有出《背包十年》,他也算那时很早的背包客,姑娘喜欢他其实很简单,她只希望能在放长假的时候跟他出去旅行,不想回出租屋。”
“到后来大学毕业,男生的妈妈却来找到姑娘说要让她和男孩分手,姑娘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的恋情遭受到了男孩家里的反对,但男孩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一句。她很感动,发誓为了爱情而抗争。”
“但是……”漠姐的话却忽然低沉,我预感到这故事的高潮就要随着这个转折点开始了,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那姑娘被别人强奸了。”漠姐平淡冷静。
卧槽,我差点就喊出声来。
“姑娘出租屋所在的地方三教九流啥样都有,她一个人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然后她终于还是告诉了男孩。”
“漠姐……”我小声喊道。
她一仰头就又是一口酒:“男孩当时没有说什么,但是却慢慢冷处理,越来越疏远和隔阂,然后那姑娘心里放不下又无能为力,这时候另一个男生出现在了那姑娘的生命里。”
我低着头啜着酒默不作声。
“那男生是附近的一个夜场里的服务生,在她租的房子的隔壁,在姑娘最难过的时候,这个服务生却是走进了这姑娘的心里。于是那姑娘主动和之前的男孩分了手,和这个服务生在一起。”
“嗯,就在大概半年后,这个姑娘开始吸毒。”
“吸毒?”
“嗯,不是吗啡或者冰毒,就4号,海洛因。那姑娘那段时间自暴自弃觉得自己的人生灰暗得没有尽头,在一次所谓夜场high局里尝试了,就开始了。”
“那个服务生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情,打了那个姑娘一顿,是真打,他在夜场工作,自然知道high局,自然知道多少人被那些小小的粉末毁掉。”
“后来呢?”我语气越发低沉。
“姑娘认为那个服务生肯定会不要不管她的,可是那个服务生却很坚定地没有离开。姑娘很感动,但是那时候虽然吸食时间不长,但毒瘾摆在那里,服务生没什么钱,她就去之前那个男生那里骗……”
“骗?”我问道,其实这大抵知道,瘾来了可不管自己呢。
“不应该叫骗,应该叫做卖,那姑娘说可以陪睡,但要钱。那男生不傻,直接找到了服务生,然后他知道了真相。知道真相的他却和服务生一起商量让姑娘去戒毒所,并没有一去了之,并且很自责,虽然他当时还是被姑娘甩的。”
“那两个是好男人。”
“对啊,姑娘也这么说,后来姑娘毒戒了,出来后觉得自己配不上服务生了,便告诉了他自己曾被强奸的事情。但他没有介意,说愿意照顾姑娘一辈子。姑娘不乐意,一言不说就悄悄离开。开了一家青旅,直到现在。”漠姐表情毫无变化,平静无波。
“你这些年挺苦。”我说道。
“哈哈,小屁孩,老娘啥时候说这是我的故事了?”她哈哈大笑,“老娘都29岁了,比你大一轮呢。”
我愕然,真看不出来她有三十上下的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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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跟你说也无妨,那姑娘就是我。”果然酒是好东西,喝多了啥都说,我现在承认了,“戒毒后我前任就是服务生,他那时已经是大堂经理了,而前前任在国外现在。”
“我……”我支支吾吾半天,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我嗓子就是原来吸毒的时候变这样的,这家青旅很多年了,这也是我唯一的家。”她说到最后声音小了下去。
我抬起头,天意弄人。
她扔掉一个空罐子:“遇到这么两个人,其实也知足了,有时候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我在成都呆了这么久都不愿意回去,还是没想好。”
我正要说话她接着说道:“你体会不到,吸毒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压根就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臭虫,那种时候没有离开的,比现在我体面干净的时候狂追我的,要珍贵许多。”
我抿完一口酒,看着醉眼迷离的漠姐,说道:“就这么一辈子下去?”
漠姐笑着说道:“我在等,以前我觉得我已经不配拥有了,包括到现在遇到心动的人也不敢主动,等一个豁达的人,听完我的故事带我走,那时候我就不畏惧了。当然啊不包括你,你太小了。”
我尴尬地笑笑,瞟了一眼漠姐,没有那副眼镜的她漂亮、纯粹、干净,一说话一投足都自然,或许和她这段故事有关,或者是她领悟了太多,就如同她的嗓音,一抑一扬都是对年华的平和与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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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离开,再也没有见过她。
也不知道她等到没有。
网友评论
不过一生。人生万缕,不过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