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芳文】0056 她-SHE
每到愚人节附近，我就会想起来查一下农历，然后给老戴打个电话。但这可不是为了跟她开玩笑，而是因为老戴的生日就在这附近。
老戴是我初中三年的英语老师。身量短小，但从来只穿舒适的低跟鞋。一头黑发中早早地冒出来银丝，发量只有小小的一把，扎在脑后露出明显的头皮。戴一副黑框眼镜。两个眼睛永远炯炯有神。盯着你，让你的小动作无处遁形。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格外爽朗。她常年随身携带一个保温杯，却仍旧时不时就嘶哑了喉咙。
有一年，正是愚人节当天，上英语课的时候老戴顺便和大家开起了无伤大雅的玩笑。唬到我们的时候，她格外地开心，像个孩子一样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和我们的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教室里。临下课的时候，她说当天是她的生日，大家只当是另一个玩笑，结果这却是真的。而且不只是她，班里另外一个男生也是当天生日。为此她的生日大家算是记住了。这么多年，仍有很多同学没有忘记，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些好友相约给她打电话，若是在当地且碰上周末，或许还要去她家走一趟。
别看老戴跟我们玩闹的时候如此平易近人，其实她可高居当时不少学生心中黑名单的榜首，实在是她“管的太宽”了。若是让那些学生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就算把当时的自己按在地上摩擦，恐怕他们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在毕业多年以后变得对老戴感恩戴德，并且认为她是自己学生生涯，乃至一生碰到的最好的老师吧。
当时我们在一所乡镇中学，其生源都来自于下面的农村家庭。条件稍微好一点的，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城里中学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们到了上初中的时候仍然没有“补课”这回事。然而老戴住在城区，她自己的孩子是在城北中学上的，所以她很清楚城里的孩子在接受什么强度的教育，他们的资源比我们要好多少。
老戴是真心把我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看。为了给我们创造更好的教育，她给我们准备了各种课外资料。我们甚至没钱买书。她便自己买来，抄在黑板上让我们讲，或者打印成试卷让我们做。寒暑假以及周末，她主动组织我们回到学校，帮我们补课。没有场地，便同学校领导商量，偷偷把教室钥匙借过来继续用。交不起学费，那就免了。她本可以周末在家带几个学生进行一对一辅导，课外收入相当可观。然而她选择了做这种劳心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此还被很多当时贪玩不懂事的孩子暗地里骂。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个周末下着大雨，当时天气比较凉。我们一些孩子从家里赶过来的时候，即使穿着雨衣、骑着单车，仍然免不了变成了落汤鸡，浑身冰凉，只能靠体温烘干身上的衣物。教室里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好多人因为天气不好就放弃了。老戴走进教室的时候眉头紧锁，嘴唇紧抿，她知道我们苦我们难，但是她更知道，如果我们不努力，没有家庭背景、没有社会资源的我们，恐怕这一辈子都少不了这种苦。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我们自己的人生，自己都不放在心上，自己都不为之奋斗，未来谁能给我们负责呢？
老戴当场就生气地大骂一场。尽管她骂的是没到场的同学，我们在场的倒是个个都像落水的公鸡，心中冰凉、情绪低落。之后，老戴生气了好些日子，气学生们的不争气，悔自己的操闲心，恼自己的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为此，她一度想放弃我们。好在和每次被我们惹生气一样，最终不过也是想想罢了，只要还有一个愿意学的孩子，她便愿意把整颗心掏出来去教。到了初三的时候，教了我们两年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班主任，被城北中学挖走了。老戴却选择留下来陪我们冲刺中考。我们班被学校一分为二，老戴接手了其中一半当起了班主任。从此不止是抓英语，各个科目都上了她的代办清单。
尽管有的同学很反感她这种强势，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并不会。大概由于家里的教育理念相差无几，我倒是很习惯这种风格，也很感激她。而且对我来说，老戴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英语老师，她给我的关怀和帮助实在是太多了。
一年暑假，老戴骑着和她一样娇小的一辆摩托车去乡下学生家里家访。颠簸不平的泥土路不知磨瘪过多少次轮胎。一个夏日傍晚，老戴从白龙村过来，到了我家。我记得她和奶奶在柴火旁边一边烧开水一边聊了很久，听奶奶讲起家里的事情她也跟着奶奶一起抹眼泪，临走前还非要塞下两百块钱给奶奶。头一次碰见不收钱还倒给钱的老师，奶奶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喃喃地感慨了良久。
也因为了解我们这些学生家里的困难情况，老戴在学校除了教书，还给我们很多生活上的帮助。助学金、奖学金，只要有机会，只要符合条件，就一定不会忘了关照我们。印象很深刻的是初三那年，我交了一年的杂费和其他同学一起住校学习。到了最后一学期开学的时候，通过特招考试，我被县高中提前录取。老戴见我没有了中考压力，便帮我跟学校交涉，退了后面的住宿费，仍旧放我每天回家住。
奶奶常常念叨老戴对我的好，恨不得让我这个没妈的孩子认她做干妈，以后好好孝敬她报答她。可是，我们班那么多孩子她都心疼着，哪里顾得过来。不过，嘴上不叫妈，却不妨碍我们相互挂念。
高中时候我们是全日制寄宿，老戴常常带着东西在探视时间过来和我们聊天散步。大家围坐在学校人工湖旁边的草地上，一切都好像和从前一样，却又不一样了。高中的学习和生活日趋紧张，再回顾老戴初中给我们补的课、打的基础，心中全然不觉辛苦，只剩感激与庆幸。
大学的时候，有一年我在学校的纪念品办公室做勤工俭学，放假回家之前就拿出收到的部分工资给老戴挑了一件纪念品。看到柜台摆放的紫砂杯，我马上知道，就是它了。老戴讲课实在是太尽心尽力了，为此常年嘶哑着嗓子，需要多多喝茶水润嗓。
后来，我去了新加坡，给老戴带回来一套新加坡的英语教材。本以为她会很开心，谁曾想她却笑说自己都快退休了。是呀，老戴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几十年如一日地燃烧自己，已经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
我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并不是最爱教书，她最爱的从来都是那些孩子们。
作者，简书海泩，旅美写作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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