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小木船
那事发生后的四五年间，每年这天，我们都会相约在东江河边，按我们的说法是，吃上一餐团圆饭。餐桌上，饭菜飘着诱人的香气，阵阵河风吹来，河面顿时泛起粼粼波光，一切都摸得着，看得见，多美好啊！
劫后余生的一个个纪念日，我们坐在一起，依旧嬉笑打闹，沉默的间隙，气氛中却多了股四人都能感受到的气息，那是从渐渐淡去的恐惧中滋生的庆幸。我们庆幸，无常在即将把我们拽入无底深渊之时，又忽然放过了我们，我们仍好好活在这世上！然而，从死亡边缘挣扎过的心境，已是偷偷起了变化……
那一年，在东江边那个商贸繁荣的镇子里，我刚刚参加工作，那是个曾以走si电器而远近闻名的繁华镇子。只是当时的交通运输远不像现在那么发达，下了班再晚再远也要往家赶。那时每隔一周才回一次市区的家，没回家的周末，我们喜欢四处游荡。
那个夏初的早晨，天气渐热，这四个年轻人已耐不住要去河边消暑了。我们踩着拖鞋，懒懒散散穿过喧闹的街道，柱子腋下，还夹着张花里胡哨的塑料浮床。穿街过巷到达东江河边，沿着河堤又直走到城郊。宽阔的河面，游着一艘艘载货和捞沙的船，河对岸，是东莞一望无际碧青的香蕉林，这下游的河水再往南流几十公里，便将汇入出海口了。
敏儿走最前面，我在后跟着，押后的是两个后生仔，同单位的小青年，没回家的周末，常这样呆在一起打发时光。“你去！你去！”“去！你去”，走着走着，后面那两家伙踢来踢去打闹起来。“都说你去啰！”柱子手挽着浮床，伸出穿着裤衩的光腿，嬉皮笑脸踢向将旁边的阿志。
“你俩发啥癫啊？！”我猛扭回头，正瞧上柱子那张乐呵呵傻笑的脸，他望着我朝前面河堤边努了努嘴。不远的岸边，安静的泊着一只小木船，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伯，正蹲在旁边河堤上拾掇一堆棕绳样的东西。“咳！没用的东西！我来！”大大咧咧的敏儿停下脚，一眼看穿那两个家伙的心思，兴冲冲就朝老伯走去。
“阿伯！能借您的船给我们用下吗？！一阵就还您！”晓惠笑眯眯看着老伯，声音蛮甜的哈。“哦？！不要太久哦！”老伯真是爽快人，抬头望了望我们，答应啦！晓惠眯起眼朝我吐了吐舌头，两眼放光，柱子顺势又踢了下身边的阿志，阿志转个圈跳了起来“耶！上船！”，一下子，我们情绪高涨了。
柱子把浮床往船上一扔，两位勇士三下两下上了船，稳住船身，我跟敏儿拉着手，晃晃悠悠也坐到了船上。河面真宽啊！一阵风从远处吹来，舒服极了！就这样，我们上了那只小木船。初夏的阳光，明亮亮照在身上，谁也看不见，一道阴霾正从眼前冷飕飕飘过。
才坐稳，那两个家伙，便一把撸起船桨，朝对方身上拍打水花。“哎！哎！作死啊！弄到我啦！”坐对面的敏儿，拍着溅过来的水珠，也一手抓起脚边的口盅，哗啦啦朝他俩泼起水来，水战兴冲冲打响了！小船上，有两只木桨和一个陶瓷口盅。
“打呀！打呀！谁输了今天午饭该谁的！”我没泼水，声音却是最大。谁都没发现，无人划桨，小船却离岸越来越远。“别闹了，划下船吧！”许是打累了，阿志先停了手，把桨伸入水面，一本正经划起船来。“让我们荡起双桨……”敏儿那歌喉，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划着划着，对面的柱子，怔怔望着我们这边的船角。咕噜噜噜……脚底像有串串水泡冒出，冰凉冰凉的；敏儿脚边，有一小股水，正从船角一条狭缝钻进船里。船漏水了！
嬉闹声瞬间静下来，每人都看见了那股幽幽的水。“没事！”柱子兀地跪下身，猛脱下身上的褂子，他用褂子去堵那道裂缝。“柱子！屁股！用屁股坐上去！”一边的阿志，面带狡黠，坏坏的笑容又钻了出来。“洗干净点哈！”敏儿也开始笑了，她从来都不是只省油的灯。我顺势用脚打着船里的积水，溅了柱子一脸。“别！别闹了！”他的声音，却一下让我住了脚。
那股水，像只小蛇妖，仍往船里窜，褂子没能堵住它们。柱子按着褂子的手，应该感受到了它的力度，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水越积越多了。“阿敏，坐过来！”阿志朝身边努努嘴，跟着也蹲到船中间，抓起那只陶瓷口盅，往外舀起水来，我跟敏儿各坐一头，开始划桨，柱子说，往岸边划！
从那条最初的小裂缝，窜入的水蛇似乎越长越大，船里的积水，越舀越多。而小船也不知什么时候，已飘到河中间，越划离岸越远！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水的凶险，往往是看不见的，看似平静的水面，你无法分辨激流暗涌，也看不清风口浪尖，一只渺小的木船栖身河面，早已是身不由己。从两位帅哥的表情，我们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我和敏儿两只旱鸭子的脸色，开始泛青了！
“边游边推吧！”船里积水已过膝，有些撑不住了。柱子说完已浮到了船外，一手扶船一手划着水，阿志也浮到了另一边，“用力啊！”他边喊边游边往北岸推着船。船上少了两个人，吃水浅了些，我跟敏儿手忙脚乱往外排水。水咋还是那么多！岸咋还是那么远！茫茫河面，漂浮着四对恐惧的眼神，我想哭了！“救命啊！”记得第一声救命，是柱子喊出来的。“救命啦！”敏儿也挥起柱子的褂子，哭喊起来！
那只小木船，在青褐色的河面起起落落，耳边满是呼呼的风声。早上白晃晃的阳光，照着四张疲惫而发青的脸，南岸碧青的香蕉林，依然泛着墨绿的光，天上没有一只飞鸟，我哭了起来。突突突，一阵马达声，一只载满木料的船，近了！近了！只是在离我们二三十米远的位置，掉头又走了。“救命啊！”那是我年轻的生命中，第一次为了求生而呼救！
小船已再承载不住两人了。如果船外两人一放手，我跟敏儿是不是一夜之间便飘进了伶仃洋？！“阿敏！你上浮床吧！”柱子声音已没什么力气了。我们都突然想起一直被晾在一边的浮床，柱子要敏儿爬上浮床，让我抓住浮床一头，让浮床飘在水面，这样船里又可以减少一人的重量了。我先把大概半米宽的浮床浮在水面，两手死死抓住一头的两个角。“原子！不要放手啊！”爬上浮床的瞬间，敏儿哭叫起来！
敏儿爬上浮床，几秒钟后，便没进了水里！“抱住啊！”从喉咙深处，我嘶喊起来！没入水中的一瞬间，求生的本能，让敏儿死死抱住了浮床，浮床被敏儿双手紧紧箍着，她的头和一小截浮床露出水面，使出吃奶的劲，我拽住了两个角。阳光依然照在河面上，明亮亮的与平时一样，又多么的不一样啊！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这世界，每一分每一秒，有千千万万朵花儿在开，也有千千万万个生命，挣扎在死亡线上……
突突突突，声嘶力竭中，又一阵马达声从远处飘来。近了！近了！这一次，一只捞沙的船，终于靠近了我们。一条长长的锚绳，向我们的小船抛了过来，锚钩结实地钩住了船头，生死浮沉间，我们获救了。那一年，同龄的我们，二十一岁。
事后常会想起这样一段话，不测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伺机而出。是啊！太阳每天都从东方冉冉升起，只是不知道哪一天，那个阴险的魔鬼喵上了你，你便再看不见太阳从西山落下了。生命，有时真的很脆弱！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堕，活着，真好！
事后跟闺蜜说起这件事，她问，为什么就是你？！为什么就是你好好呆在船上，敏儿想都没想就爬上了浮床？！我答不上来，似乎才想起敏儿的种种好，却是流泪了，我庆幸，敏儿还好好的活在这世上。再想想，如果推船的两个小伙伴，像后来他们开玩笑说的那样想要放手，结果又会是怎样？！不去想了，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要放手啊！事隔多年，今天写完故事，却是特别的想念他们！
夺命小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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