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 地狱篇
(一)
文狸常说:“情不之所起,一往而深。”我活了数万年,所见那些痴儿怨女,结局大多悲惨,很早便知这情啊,碰不得。
我本是世间草木修炼而成,得取天地灵气,经过数万年的沉淀,即将主宰万物的神灵,可天帝却拒绝册封,因此世人唤我山鬼。我本不在乎这些名头,继续躲在山中,过我自己的小日子,饶是这样,又过了数万年。
沧海桑田,这世上的人都不知换了几遭,可令我十分惊讶的是我的形象却始终定位在妖魔,糟老头子等等。我虽修宽容大度之身,但经过这一番编排,心中也是忿忿不平。陪我上万年的坐骑常常宽慰我:“您常年在山中,那凡人未免好奇,对待无知的他们应该拿出您应有的气量,才不会失了您的身份。”我听着,将这数万年回想了一下,深以为然,这外面的世界是否真的该去看看?
终于有一日,又有一只鸟给我讲着我在世间留下的传说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带着文狸连夜下山。在凡间游荡了数月,我深感无趣,听说茶馆里说书的说的甚是精彩,便想去瞧瞧。正走在街上,忽然听得一阵骚乱,近看便看见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的男子正挟持着一个孩子,看样子是偷小孩正被抓了个现行,便恼怒成羞,作势要杀了那孩子。“我的孩子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千万别伤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孩子”那大娘哭的甚是悲惨,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而围观的这些路人,因他手里拿着刀,又是个练家子,都不敢上前。“这孙娘子也甚是可怜,男人去服兵役了,就这一个孩子,家里的大大小小都得她操办。眼看她男人都要回来了,又出了这档子事。”“是啊是啊,可怜啊。”我听着后面那两个男人的窃窃私语,暗地里冷笑,这凡人果真都是阴险狡诈,薄情寡义。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我正准备发扬一下我助人为乐的优良品质,却被他人抢了先。只见来人着一身淡紫色的长衫,一头墨发轻微的绑着淡蓝色的发带,身材修长,更惹人眼的就是那俊美的容颜。他的嗓音似山间的清泉,低沉动听。他一个飞镖朝那男子射去,那男子瞬间瘫倒在地,人群里传出一阵阵欢呼声,那女子赶紧抱住吓哭的孩子,脸上充满了阳光般的笑容,那,就是人的感情?可就在这时,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子,偷偷的抓住刀,要扔向救人的公子。竟还不死心,我使了一个法术让那男子睡了过去。正有点得意时,抬头便看见那对狭长的丹凤眼半眯的看着我,他不会看到什么吧?
(二)
正如所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那件事情后,我结识了那个救人的男子,他复姓上官,单名一个锦,字远之。
他在那日便拦住我,追问我的来历,我这人最怕麻烦。就将文狸常爱讲给我听的话本上那些女子的遭遇编造了出来,我告诉他我幼时便父母双亡,跟随道人学了点法术,如今他老人家云游在外,我便也云游天下,修习道法。他听后,心生同情,此后便常常约我同游,以兄弟相称。
上元节那日,我与他共游灯会,他说他家世代从商,他不愿继承祖业,只希望像我一般飞翔天际。那日的灯会很漂亮,逛着逛着我停在一个首饰摊前,那有一个刻着木兰的珠钗,通体莹亮,让人抹不开眼。“老板,这只珠钗我要了。”他在身旁淡淡地说。那只珠钗定是价格不菲,心想这礼物我是万万不能收。“远之兄,这礼物过于贵重,小弟万不能收。”他却似是没有听见,将那珠钗自顾自地戴在我的发髻上,我急忙想要将它取下来。他却制住了我的手,慢慢靠近我耳边,轻声说:“别摘,配你,很美。”
我千万年来,头一次与男子靠的这么近,又羞又气,推开他别过脸,愠怒道:“你干什么?这么多人呢。”他轻笑,浅浅地说:“小友这是害羞了?”我不答话,他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自私,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于你,你可愿为了我,留下来?我愿以九礼聘之,此生不负,相伴一生,你可愿意?”我听着他那略微颤抖的声音,看着他眼里的点点星光,这情,我是逃不过了,也不愿逃。
我与他行了大婚之礼,大婚之夜他一袭红袍,显得更为俊美。他坐在我身旁,我们互相感受这彼此的气息。他对我说:“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听完后,你后悔还来的及。我自幼便身中邪毒,时有发狂。他们说,我活不过十年。我本不该向你表白心意,我越抵抗你,却越陷越深。上元节那天,看到那么美好的你,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不去爱你,我想既然上天让我遇到了你,我第一次有了想要抓顺从自己心意的念头。如果你想离开,我绝不拦你。”说完他背过身去。如此深情,我又怎么会辜负。我轻轻搂住他,温声说:“此生必不相负。”他闻言,紧紧的抱着我,狠声说:“是你不走的,以后都别想逃走。”一夜芙蓉帐暖,我听他一遍遍喊我娘子,感受着他的温度,轻声唤他相公。我一次又一次的沉沦,这情,我甘愿沦陷。
(三)
往后的日子,我与远之就像所有平常的夫妇一样,简简单单地生活,简简单单地幸福着。人常说:“一切皆有因缘命数。”我与远之往后的种种也不过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罢了。
那些日子,远之的身体越来越差,每日都要吐出半升的血,看着他越来越难受。我也曾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为他输入内力。可他体内的邪毒太过奇怪,我慢慢的也压制不住,遭到了反噬。我问过文狸,可有救他的法子,他神色躲闪,经不过我一次又一次的逼问,他说这邪毒本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不知怎么却到了远之身上。唯有输入至纯的内力方能保性命无忧,可仍会伤痛缠身,再拖之下也会回天无力。
那时我已经顾不了太多,这数万年的修行虽然不易,可以后若没有他在身旁,这身修为也是无用。我不顾文狸的千般阻挠,将这半生的修为尽数注入远之的体内。我将自己的精血化到他平时所用的饭菜,茶碗里。就这样慢慢的,远之有所好转,我却突然倒下了。
远之看到我倒下后十分内疚,责怪自己无力保护我反而还总是要我受累。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那时候我终于明白,这大概就是夫妻相守之道吧。愿意为了对方而付出,携手将剩下的路慢慢的走下去。
一日,一个方士强行来到了府上,他嘴里念念叨叨,非拉着远之说府中有精怪作祟,需开坛作法。远之只当他想要一些财物,并未理会他。可府中老人却对此十分看重,当下便请他开坛作法,驱邪净府。我想大概是我近日损耗极重,气息不稳,才让那道士有所察觉。他作法时,我坐在屋内调神养气,可身子太过虚弱,以至于头疼欲裂,竟昏了过去。等我转醒时,远之在床畔守着我睡着了。见我醒来,急忙问我:“怎么样?身子可好些了?”我点点头,本以为他会留下来,却不想他说还有事情要处理,便离了。 自那之后的远之,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对我极其冷淡,也尽量避着我,躲着我。我想一问究竟,可他却顾左言他。我虽失落,却想着总有一天他会好的。
那日,母亲将我叫去房中,她身旁站着一个打扮得体,十分俊俏的姑娘,看着乖巧可人。母亲说,那是她的远房侄女,我与远之始终未有子嗣,终究不是个办法。将身旁的那位姑娘嫁与远之作偏房,能绵延子嗣也是极好。老人常年身体不好,我心里虽然难受,却不能太过生气,母亲见我低头不语,轻声说:“这件事委屈了你,可女人始终都会有这一步,你与我儿既是恩爱,也要为他考虑考虑,始终没有子嗣,以后可怎么办?若是你们两人举案齐眉,这有没有偏房都是一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啊,我该怎么办呢?远之会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远之答应了母亲,我虽猜测过这样的境地,却不想他真的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冲进了远之的书房里,“你为什么同意?你就这般厌倦了我?”面对我的质问,他只是淡淡地说:“绵延子嗣,是你我的责任,你既无法承担,由他人做,又有何不可?我既已决定,便绝不更改。”我听后心下凄然,双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我推开了他的手,磕磕跘跘地走出书房,在要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决然道:“上官锦,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是你上官锦的妻子,你我夫妇就此诀别,死生不复相见,离别之际,我再送你一件礼物。”我将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他弄昏,将这剩下的半生功力还有一身精血换给了他,从此他不会再受邪毒之苦,我既已是独自一人,便再无任何可惧。
我常笑别人太过痴傻,自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虽抛弃了我,可我对他的爱从没变过,即使他不再爱我。
(四)
后来啊,我回到了山上,我实在太过虚弱,最多熬不过十日,文狸最后把命给了我,它虽是坐骑,却也是神兽,有着我都无法比上的寿命。它死在我怀中,告诉我:“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我不知哭了多久,久到我竟不知为谁而哭,是文狸还是自己,亦或是两者皆有。
自那之后,我不再是我,我被邪毒控制,丧失了心神。我杀了一个又一个人,让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多少次在清醒与模糊之间,我都想杀了自己,可每次都被邪毒控制,生不如死。最后,我不知杀了多少人,我见到了远之。我知道那时的我肯定是不人不鬼,我看着他满脸心疼地看着我。他不是不爱我了吗?可为什么会这样。府中这些人都是平日最亲昵的人,可他们却一个一个都倒在我面前。远之上前阻拦我,他紧紧地抱着我:“你清醒一点,我是上官锦,你的远之啊。”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当他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我发狂地想杀他时,突然,我想起了一切。
“我心悦于你,你可愿为了我,留下来?”
“既然上天让我遇见你,我第一次有了想要顺从自己心意的念头。”
“我愿以九礼聘之,此生不负,相伴一生。”
……………………
原来爱是那么的美好,我想要他活下来,这么多条人命,我该偿还了。我将刀刺向了我自己。弥留之际,我听到他说:“上官槿,不要死,我爱你,所以我不想你付出生命来救我。我赶你,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我从不在乎你是精怪,我爱你,就够了。你,回来啊!”也许我再也不会活着,知道你在某个地方,爱着我,就够了啊。
我死后,魂魄来到了天帝面前,他告诉我,这是我的劫数,在我还是草木时,携带上古邪毒的我本不能成灵,远之救了我,违背了这万物的规律。这是我与他的劫难,如今的我虽然历劫成功,但业障太重,将我发配到九十九层阿鼻地狱,服上千年的刑罚。在我入阿鼻地狱之前,我去看了远之。他看起来老了,守在我的坟前,失魂落魄。
我本没有名字,他给了我名字,我叫上官槿,是上官锦一人的妻子,此生都不会变。
相思相忘不相亲,此去一别,愿你安好。我好像又听见了文狸曾说的一句话:“情不之所起,一往而深。”这情啊,我甘愿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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