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原因,我竟然答应一个穷小说家的请求,到其住处讲述我的成功。那里真是简陋至极,像猪棚像狗窝,总而言之,简直不是人能住的地方。但他却若无其事地坐到桌子后,打开充电型台灯,将两只浑浊的眼睛盯住我。我知道,是我讲故事的时候了。
“等我把剩下的瓜子嗑完,就开始吧。”
我知道他不耐烦,那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借以昏暗灯光,我甚至能看见他戴着眼镜油腻的脸,可以轻易地看出这是一个沉溺在自己精神世界的loser。但毕竟是个想靠才华吃饭的人。而像我这样一个有教养的成功者,又怎么会直言不讳,去说一些教人难堪的事。
“那么就开始吧(他开始埋头书写),我叫慕辰,一个类似于九十年代言情小说里的男主的名字。没错,是我那沉湎于这些故事里的父母所取。好在我的确不负所托,完完全全活成了他们所希冀的模样。所以啦,人如其名……咦,你叫什么来着?”
这个问题自然得不到答案。
“哦!我想起来了,你叫义元。唔……怎么说呢,真是一个叫人无法记忆深刻的名字,说实话,几乎是随处可见的烂大街的名字,哈哈哈哈!”
我笑得十分快意。但这个所谓的作家就像个聋子,对我的嘲讽一点反应也没有,兀自埋头写作。在他身旁架有一个破破旧旧的台灯,是充电型的。白天去公共电源充电,晚上便用以写作,只有这个穷困潦倒的家伙才做得出来的蠢货事!
“我很成功,你知道成功的含义吗?金钱、女人、名誉等等!总而言之,你现在所期望得到的,我全都拥有,并且对此早已疲惫不堪。喂,我说,你干嘛写什么小说呢?非写不可?也对,瞧我,被各种应酬冲昏了头脑。我到这连老鼠都不愿意光临的地方不就是你千辛万苦找到我,哀求我讲述我的故事,然后由你——义元——写成一则小说吗?尽管我不认为你能够写出何种轰动的文章。说实话,我已经受够了这里腐烂发霉的味道……”
设若你写出的东西一文不值,一定叫世人笑话:慕辰竟然花一晚上时间给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讲故事,而其写出来的文章狗屁不如!当然,我没有直言相告。
“嗳,你无须瞪眼羡慕,也不要愤慨世事不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啦,我之所以能够成功,全因我足履实地,不辞辛苦,像豹一样,潜伏在灌木丛中,耐心等待,等待时机成熟,猎物出现,然后奋力一击,咔擦!将其死咬嘴下。明白吗?”
太安静了。我以为会有鲜花和掌声,但谁知道闭口以后除了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一无所有。我不高兴的撇撇嘴,继续说下去。
“你看没看过《The Great Gastby》,不是冗长的小说,是鲜活的电影!Gastby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直至死亡。这一点,我同他无异,这是成功者的共性——孤独。在我幼年时,我爸妈一心想把我变作小说家,像你一样,不洗头不理发生活贫穷的小说家。他们接二连三的给我买书,还请先生来家里教我写作。回想起来,那时候也不坏,每天都可以读到有趣的故事,什么《热铁皮房顶上的猫》呀,《魔山》呀,《约翰·克里斯朵夫》呀,还有好多,总之那时乐此不疲。对于朋友,不要也罢。”
“学校?学校是不能不去的,伟大祖国已经强大到九年义务教育了!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念书呢?但我顶不喜欢学校,每天都要为鼻涕邋遢的小鬼答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而努力拍掌;还要向一群道貌岸然的大人为我们讲述的浅显易懂的道理致谢!至今我也不能够理解,所谓学校就是培养出弱智的机构吗?不,并不只是小学,初、高中,甚至大学,亦是如此。记住,成功者不需要朋友,亦不需要学校,两者皆是束缚你才华的物什!”
我站起身,感觉喉咙干燥,像被火烧烤过的干涸的土地。
“可有波本威士忌?”
没有回答。
我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脑子里似乎盘旋起鲍勃·迪伦的《我将会自由》。
昨晚我邂逅了一位女士
她已有七分醉意,却容光焕发
她开始剥下她的衣服
摘下她的假发,说:“我看起来美吗?”
“恋爱呀!”我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但听见钢笔摩挲的声音,我才能知道此时此刻并非我一人,“恋爱是上帝最美的馈赠!就连Gastby也死在爱情里。”
义元像是对此感到兴趣,第一次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尽管转瞬即逝,但我还是看见他嘴角不经意间翘起的弧度。该死的小说家!
“自然,我放弃了成为小说家的想法。因为我恋爱了,我喜欢的女孩最厌恶的就是将故事写到纸上的人物。她告诉我说,那些个文学作品都是狗屎,乱七八糟写了好多,却一句也叫人读不懂,还非逼迫着人去揣摩其中含义!滚他妈的鸡巴蛋子!有这空闲倒不如和心爱的人一同去野营兜风!诚如所言,我也恍然大悟,什么个狗屁小说,统统不再读也不再写了……喂,收起你那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珠子,你只管写你的就好,这是我的故事。”
“起初她坐在我前面,一下课就同班里的女生扎成堆,讨论一些无聊至极的东西,什么娱乐八卦呀,什么内衣大盗呀,什么哪个又喜结良缘,谁与谁又闹得头破血流,诸多此类。然后她们聊到了我,自然而然的、莫名其妙的,她们一齐望向我,那时我正读《麦田的守望者》,读到忘乎所以,对众女生的视线置若罔闻。讲实话,那时候我尽管青涩不大成熟,但长得的确不赖,相比你现在这个模样,实在好得太多啦!”
我实在无意嘲讽此人,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他抬手抓那油腻的头皮,大块小块的白屑像雪一样飘飘洒洒,在昏暗灯光下散发令人作呕的辉芒。
“总之我长得不赖。这么着,一天,那个女孩突然转身,把我手上刚读到一半的《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拿走,砰一声,合上,怒目圆睁地盯着我,像只怒气冲冲的小猫。不要看书了,和我谈恋爱怎么样?她就这么跟我说,我机械般的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人生最后的二十四小时该如何度过才有意思。”
“同那个女生恋爱是十分开心的事情。我失去了书,却得到了今生从未得到过的爱和快乐,是她教给我的。说实话,她真教会了我许多事情,怎么牵手,怎么拥抱,怎么亲吻,怎么抚摸,怎么做爱。”说到此处,我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眼睛眯成一线,思绪在遥远处徘徊,“做爱着实是叫人欲罢不能的事情,只一次就上瘾,胜过一切毒品。我同那个女孩总是做爱,从早到晚,一有时间便交合不止。在床上,在厕所里,在夜的河边,在无人问津的小山坡处,在鲜有人烟的废弃小巷子里,总之抓住一切机会做爱。那真是一个疯狂的年纪!嗳,干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嘛,总是会做出一些有悖理论的事情来。”
“但遗憾的是,高中一毕业,两人就分道扬镳了,谁也没有提出过分手,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分开了,谁也不去找回谁,两人就这么背对背,往截然相反的方向一刻不停的往前走。什么,还有没有同她再见过?”我摇摇头,“至今再未见过一面。”
恋爱到此戛然而止,之后说些什么了?对了,该死,我本是来同他谈论成功之道的!于是我清清嗓子,有些没头没脑的继续说道。
“纵然学习不甚努力,但我还勉强考上一所被定义为一本的大学,继续无聊的学习生涯。当然不写小说!进到这繁复多彩的世界,我开始追求卓越的成就——音乐同戏剧。我几乎不听课,整日埋头苦干,研究戏剧,练习写曲;你敢相信,这样枯燥乏味的生活我坚持了四年。当然免不了挫折和苦难。有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只是先于我习得一些本领,就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他们知道了我的存在,明白我天赋过人,无须多久就可独当一面,所以他们处处打压我,每一处都同我作对,根本不给我好果子吃!我把怒火压在心里,忍气吞声,就像之前同你说的那样,像豹,潜伏在灌木里,蓄势待发,等待猎物上钩!”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吐尽心中积蓄的所有怨恨和愤懑,然后微微笑道:“你瞧!今天,我成功了!我的歌全世界都在听,我的戏全世界都在看。没日没夜,我坐在五星大酒店被人排着队敬酒;我随便说的话就成了至理名言;无聊时就享受享受坐坐我的Cayenne,亦或是在我房子旁边的沙滩跑步,躺在比这间屋还大的沙发上一边溜冰一边看经典电影。当然,我仍和各种各样、婀娜多姿的完美女性交合。而那些个鼠目寸光者,仍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看着我的人气只增不减而咬牙切齿!哈哈哈哈哈……”
我顿了顿,又重新坐到埋头写作者的面前,把手撑在桌子上——桌子实在太小了,几乎再放不下我的一只肘——暗暗思忖了一会,像拿定主意似的说道:“不瞒你说,山珍海味、海鲜鲍鱼吃多了也会腻,那些个所谓高贵的女人实在矫揉造作得很!我还是喜欢同那些粗鲁的、开放的、直截了当的女人做爱,唯有如此才能使我内心的兽欲得以释放!”
所以你会在某个夜晚溜出去嫖?
我诧异地盯着义元,那个人仍只顾写作,并未开口说话。这无人开口的疑问就像乌云从内心里忽的升腾起来,又无法轻易散去的一般。
纵使不愿意承认,但这确是事实。可我并不打算告诉这个正在写小说的家伙,只嘿嘿笑——他也在笑!嘿嘿嘿的声音在幽冥中格外刺耳。
“你笑什么?”我问。
“你笑什么?”他第一次开口,反问。
“没什么。”我说。
“没什么。”他说。
我感到不快,取下眼镜,揉着太阳穴,是时候结束这无聊的叙述了。
“今天先到这吧,说真的你应该来我的大别墅,这里算什么?”
他再次缄口不言,像发电机一样突突突工作不停。我拿出手机,想叫司机来接,该死!手机不见了,我四处翻找,无果。可恶,竟在哪儿给摸走了?我暗暗骂道。
“我说,看来我走不了了,毫无办法,只能在你这里将就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可真受不了这里腐烂的味道!”
我的声音在这间屋子的上空盘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亘古不变的沉寂重新笼罩这个房间,就连那家伙写字的声音也不复存在。
我躺到这个房间唯一的家具上,口固然十分渴,但手腕也莫名很累。
实在太安静!我几乎无法入睡,我猛地坐起身,桌子后面空无一人,那家伙呢?
喉咙快要冒烟,我逃到厕所,咕噜咕噜接自来水喝。真他妈痛快!我抬起头,整个人愣住,习惯黑暗的眼睛在镜子里找到一张陌生的而熟悉的脸;油腻的头发滴着方才溅上的水,滴答滴答,在虚无中发出空灵的声响。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腕仍酸痛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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