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桥上

一

  新年将至，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过年，李成躺在床上读着诗，看他的样子是真的没有回家的意思。我不知道李成家里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们家确实非常有钱，李成的父母希望李成未来能够继承家业，所以李成来大学里学了经济，但结果李成却爱上了文学。李成永远拿着本文学书，早晨别人在操场上晨跑，李成就在操场上读诗，晚上我们关了灯准备就寝了，他却拿了盏台灯继续读着他的文学，害的有一点光亮就难以入睡的我每每失了眠。有人说李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李成听到了，却说，这些人真没意思。李成移情了文学便把成绩给落下了，一学期结束挂了好几门科，李成不以为意，却把李成的父母急坏了，他们商量着要把李成送出国去更好的学校。李成断然回绝，说除非是去学文学，不然出国去做什么。父母一再坚持，李成竟就跟父母断了来往，不打一通电话，更不回一次家。李成说，文学就是我的情人，哪能因为父母的意思就把它抛弃了呢？

  李成捧着本诗集躺在床上，但我总感觉他在偷偷看我。李成不停的读书，倒也有了一种文人的孤寂，平时少与人交往，也就没什么朋友，可能由于和他一个寝室的缘故，加上我闲时也爱读几本小说，更向他请教过两次文学上的问题，他倒把我看作是一个朋友。我把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便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李成看见了便问我：“你今天不走么？”

  “今天不走，我爸明天来接我，我们直接回乡下过年。”

  “乡下？”

  “对，我爷爷奶奶在乡下住，我们每年都回乡下过年，对了，我们村叫向阳村，向着朝阳。”

  “有点意思，我倒还没去农村看过呢。”说着又捧起诗集。

  我看他表情有些落寞，想到他将要一个人在学校里过年的境况，唉，虽然有文学作他的情人，一个人过年也是要寂寞的。我便问他：“你还从没去过农村么？要不今年就去我们那里过年吧！”

  李成放下诗集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嗯。”

二

  我的家在位于上海、江苏的交界处一个叫做安亭的小镇，这个曾经落后的小镇随着这些年汽车工业的飞速的发展以及上海赛车场的修建，竟也有了“国际汽车城”的名头。父亲开车驶进了镇上，我一路给李成介绍着窗外的景物，汽车博物馆、汽车博览公园、菩提寺、还有那条落魄的安亭老街，李成没多大的反应，多数都只说声“嗯”，想是富人家的少爷这类的地方早见得多了，并拿不出什么兴致。我们一路驶离了汽车的轰鸣，慢慢走进了我早已离去却永远难以割离的向阳。村前的农田和树林一点点浮现在车窗上，李成坐直了身子，说了声，“呀，这就是田园风光么。”

  到了家里爷爷和奶奶已经迎了出来，奶奶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最是好客的，看了李成直夸,“这个小伙子好看的。”时间已近饭点，母亲在厨房忙碌起来，我带李成去房间里放了行里，便往厨房去。在我八岁的时候父母便在镇里买了房，爷爷奶奶也时常来镇上住，因此对乡下的老厨房也没做过什么休整，连煤气灶都没有，更没什么像样的装修，还是那一副土灶。我的心里确有些发虚，不知道身旁这位富人家的少爷会怎么看这原始的厨房。母亲照例是不愿意在土灶上烧菜的，但是家里来了客人总是她来下厨，爷爷坐在灶口给她添柴生火，李成在一旁看了会儿，点点头说：“有点意思”，便走上前去，接了爷爷的活，坐在了灶口前。可惜他终究是富人家的少爷，自他坐在了灶口前，火忽大忽小，好在母亲的厨艺精湛还经受得住考验，爷爷站在一旁看着李成的样子倒也觉得有趣。

  “呦，一家人都回来啦！”隔壁最好事的婶婶把头探进的厨房，这位婶婶最厉害的就是她那张甜甜的嘴，而我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张涂了蜜的嘴。婶婶照例和家里人寒暄了几句，然后眼睛立刻扫向刚刚离开灶口的李成，“啊呦，这个小伙子是你同学吧，灵的，灵的！”说着说着便抓住了李成的手，好像关心的非常，这又是她的习惯，也又是我讨厌的。我方才便听见她和奶奶在外面闲聊的声音，想是奶奶又被她套得个干净，把李成的来历说了个明白，听见我们家来了个富家子弟，她怎么也得来关心关心。

  李成皱了皱眉把手抽了出来，“嗯”。婶婶倒也不觉得尴尬，继续笑哈哈的唠嗑，告诉我说村河北的洪家刚盖了一栋三层别墅，好的很呢！

  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我带了李成在村里闲逛，让他看看村子的全貌。村子里各家各户都在为了过年而忙碌着，我们每从一家人家门前走过，都有人热情的向我打招呼，我知道这只是客气。我对村里的许多人都早已没什么太多的记忆和感情，我也知道虽然一村的邻里表面上相亲和睦，实际许多人家都在暗地里较着劲，打着自己的小心思，看不起没落的人家，更见不得哪户人家过的比自己好。然而今天的客套话似乎有点多，几乎每家都是，而且每每都要绕到李成身上，问这问那，想是就这么会儿功夫，好事的婶婶就把我们家来了个富家子弟的消息传遍了村子。我看李成渐渐有些厌烦，便拉着李成快步离开，遇见了人也只简单打个招呼绝不多说什么。

  我带着李成去我干奶奶家串门。一条小河把向阳分成了两个部分，我们称作河南、河北，我家位于河南，干奶奶家在河北。一座石桥连接着河南、河北，我们刚走上石桥就看见了洪家新盖的三层别墅，我边走边观察着洪家的三层别墅，或许这对李成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但于我是羡慕的。

  干奶奶家就在洪家的隔壁，因此房子就显得格外的破旧，干奶奶家大门紧闭着，隔着铁艺门我们看到，她的小孙子潼潼拿着把玩具枪“邦邦邦”的玩儿着，他看到我们便走到铁艺门前盯着我们看，也不说话，只是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李成哈哈笑道：“有点意思。”

  潼潼眨巴眨巴眼睛，也说：“有点意思。”便举起枪对着我们又“邦邦邦”起来。

  我喊了两声，干奶奶便出来把我们迎了进去。干爷爷坐在藤椅上看着报纸，看了我们走进来，忙给我们倒茶。我介绍了一下李成，便又唠起了家常。李成估计是觉得无趣了，便站起身子在客厅里到处看看，他看到桌子上摆着毛笔和空白的长条红纸，也不打声招呼，竟直接拿起拿毛笔写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副春联便躺在了桌子上。干爷爷见了，颇有兴致，带上老花眼镜走过来看。

  “嗯，嗯，不错，不错。”干爷爷点头道，说着便把拿起这副春联走到门前贴上，“哈哈，今年不用我这个老头子来写啦！”

  干爷爷在书法上是下过功夫的，也许是因此让他对李成顿生好感，跟他聊起了书法，两人越聊越投机而忘了时间，到了黄昏我们才离去。

  走到小桥上，李成突然停下来，望着平静的河面不说话。我也不说什么，也望着河面，夕阳打在河面上，金光闪闪，这条原来有些黑臭的小河，经过治理竟又变得清澈，我虽站在桥上却也能看到金色的鱼儿在水里游动，也不知是游鱼点缀了金色的夕阳，还是夕阳的金色明艳了游鱼的身姿。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笑声，我回过头去看，只见洪家别墅三楼的窗户前站了两个女孩子，想必这就是笑声的来源。我细细看了看，原来是洪家的女儿娟儿，今年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身边站的年龄看上去更小一些，她们就趴在窗户上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但可以明确的是她们确实在看我们。我向她们招手示意，她们却并不回应，只是依旧往这里看，李成也抬头往楼上看去，也还是不说话，就这么站着，倒是我这个时候最觉得尴尬。站了一会儿，娟儿她们便笑着进屋了，我们也便离开了。

  我们用过了晚饭，坐在院前纳凉，没想到我们家忽然热闹了起来，各家各户的不断有人往我家来，说是过来“嘎三胡”，实际每人手里都拿着两张长条红纸，原来都是找李成来写春联的。也不知道李成的字是否真的这么好，竟一下使我家成了热门，邻里相亲的，和我们家关系比较好的，不怎么来往的，甚至还有和我家不怎么对付的竟都挤到我家来，这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的。李成倒是来者不拒，而且这么多人家的春联他还不给带重样的。爷爷奶奶在一旁忙着给人倒茶，一边和来人闲聊一边等着李成的墨宝，每到李成一副春联挥就，便是一片“灵的，灵的”的赞许。后来几天我有意无意的到各家门前去看，确有几户把李成写的春联贴在了大门上，但也有好几户不知把李成的春联扔到了哪里。

  晚上父亲搬出一个小床，我就睡在这里，我原来的大床让给了李成。李成躺在床上看文学书，我又感觉他好像在偷偷看我，好像想问我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

三

  之后的几天，李成也不再一直跟着我，自己在村里到处走动，遇到了村里人，他们对李成反倒比对我显得的更亲切。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成晚上不再看文学书了，每到夜里他就躺在床上拨弄着手机，他原来的“情人”倒被他冷落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一家坐在客厅里看一年比一年无趣的春晚，李成坐在一旁拨弄着手机偶尔也瞥一眼电视。接近凌晨的时候，村里各家各户开始放起了烟花，李成惊讶了一下，问道：“不是不让放烟花吗？”

  “这里不要紧的。”

  李成走到窗边张望了一会儿，便说要出去走走，说完便一个人出了门。我想让他大半夜一个人出去总不太好，便套了件衣服跟了出去。夜里实在是冷，好像想把我往家里赶，可李成却悠悠的走在前面，一路向河北走去。黑漆漆的天空没有几朵云，银色的月光照亮了我的前路，使我不需要把手从袖管里伸出来用手机照明。然而李成怕是不用月光给他指路的，他想看的，洪家三楼的灯光已经为他照亮。娟儿站在窗前，披散着头发，虽然屋内得灯光似乎很亮，但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李成就在石桥上站着，抬头望向娟儿，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就这么站着。几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却也终比不了月色的怡人。寒风又来催促我了，好像怕我坏了风月，我便缩着身子小跑步回了家。

  我不知道李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第二天一早就看他时常挂着一张笑脸，像是做了一场好梦，我虽不想多说什么，但还是讲了句：“昨晚的月亮可真圆呐！”

  “嗯。”

  接下来的日子李成也总是一人往外跑，到了夜里又偷偷跑出去，他原来的情人是彻底被他抛弃了，这倒解救了我，终于可以正常的睡觉了。   

  终于到了我们回学校的日子，父母也要回镇上的房子住了，爷爷奶奶和我们话别，好事的婶婶不知怎么又跑过来了，她抓住我的手说：“要保重身体，好好读书啊，我看我们村就你有出息了！”

  我敷衍的说着：“好的，好的，”忙把手抽出来，婶婶又看向李成，李成却理也不理她。

  农田、小河、石桥一点点离我们远去，李成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四

 

  回到学校后，文学还是无法赢回李成的心，李成还是整天捧着手机，话也更加少了，好像总在想什么事情。开学一个星期后，李成居然又重新回去上课了，每次都坐最前排，笔记记的格外认真。别人问我：“李成不是爱文学么，怎么又回来学经济了，他是不是疯了？”

  李成听见了，说：“这些人真没意思。”

  两个月后，李成告诉我，他决定接受父母的建议，出国去学经济。我有些吃惊，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只说了几句祝福。

  到了李成要走的日子，我和其他几个室友约好了去给他送行。由于道路的拥挤，当我们赶到机场的时候，李成已经快登机了，他在和父母挥手，看到了我们又向我们挥手，他身边的人也向我们挥手，那是个女孩子，那是娟儿。

  李成终于带着他的情人走了……

五

  时间快得叫人憎恨，我终于要毕业去奔前程了。两位室友已经早一日回家了，就留下了我，倒有些孤寂。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去李成留下的“垃圾堆”里翻找了一遍，倒有翻到本精美的笔记本，李成只写了一页都不到，只要把这一页撕去就又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我将要把它撕去的时候又看了看李成留下的文字，那是他抄的一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嚓，”我把这一页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