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爹爹，他似乎添了一些华发。反复确认我精神是否正常。我也明白，我娘当年那副光景，现在换我，谁受得了。
“爹，我真的没事。像什么样子嘛，叫人笑话。”
他忿忿道：“要不是流枫和徐芾苦劝，我绝不会放你呆在那种地方。”
我惊喜道：“徐芾？他回来了？”
“他在秋苑。”
“我去找他。”
他在后面喊：“矜持些，你们已经定亲了。”
我急刹住，回头道：“你说什么？”
他无奈道：“当时滴水刑的消息传回来，我说什么也要劫狱，是他跪下苦劝，还唆使这个流枫一起抗命。”
我看流枫一眼，他立刻低眉顺目。
爹接着讲道：“我就说，又不是你的女儿，要是有半点闪失，谁来负责？他就求我把你嫁给他，说你就是疯了、死了，就是冥婚也要娶你。”
我嘴硬道：“爹答应的不算，我没疯没死，又不用他冥婚，我要他亲口在我面前说，我答应的才算。”
我一向不喜各色贡菊，秋天的花里只爱木樨与木芙蓉，是以秋苑除了兰草芷萝之类只种这两种。
木芙蓉最美，更能一日三变，早晨是白色，读儒家墨家可以清心，读道家阴阳家可以静气；中午是浅红，读些诗经，学点杂艺，最育绮思芳情；傍晚是深红，适合读七国史书，什么样的兴衰赏戮都不放在眼里。
木樨花最香，却绝不适合读书，那种甜香太能惯着人。我却盼着每年八九月份的桂花糖糕。
我想起那年秋天我和徐芾收了一缸的桂花，我趁他不注意把自己埋了进去。他寻我不见，我却从缸里冒出头来。哥哥笑问道：“这算是天女散花还是花仙转世啊？仔细把蜜蜂招来。”
耳畔有什么扑棱扑棱的，我疑心真是蜜蜂，举着手微微拢着，却不敢去碰，它却扑簌簌飞到我手里，我吓得心跳都停了一拍，却感觉到了翕动的翅膀。我把它拢下来，是蝴蝶。又有两三只蝴蝶落到肩上、肘上。
我一边笑一边任侍女把我捞出来。这桂花香经久不散，傍晚吃点心的时候四婶还笑：“真该把你做成桂花糖糕。”
哥哥笑道：“我倒觉得不是妹妹得了桂花香，是那桂花得了女儿香。把那坛花拿酒沏了，做成女儿红吧。”
“你们就知道编排我。”
后来果然请人兑了酒，一缸压成一坛，就埋在那棵桂花树底下。
现在未到季节，只是一片青翠。隐隐听见笛声，抬头望时。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上，玉笛横吹，长发未冠。
我识得那是九歌里云中君的曲子，轻吟道：“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他慢慢放下笛子：“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他看向我，“——齐光。”
我感慨那个忽相望的忽字，果然用的极好。
我们相望粲然，良久都道：“你回来了。”
我本想回答，我没有走啊。可我也从来都不在原地，我只是一直在努力奔跑，希望他在某一个路口出现，或者从另一条路上与我交汇。
“你不下来吗？”
“一起上来看风景。”
我偏着头：“可我不会轻功，要走楼梯才能上去。”
他笑道：“那我可等不及了。”话音未落，他抛了笛子飞身纵跃下来，笛子在空中转了三圈又被他接住，插回腰间。
我从这个动作推测他应该不止学了剑还练了暗器一类。
“这些年去哪了？”我们并肩在草地上走着。
“除了跟师父去过一趟鬼谷，就是在墨家和阴阳家两头跑。你呢？”
“还是老样子。前年进的宫，托陛下的福，这次也跟出来见见世面。”
“竹苑那次。你在吗？”
“在附近。英房转述给我了。”
“阴阳家那次呢？什么时候走的？”
“听见钟响的时候。”
“何苦至此？”
“见面也无益。”
“怕的是因为无益，所以无意。”
他默然，我们并肩走着，我坦然道：“如投石击水，如庭外风。你会吸引我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你的心意，我却不能确定。”
他的声音很轻：“我也很想你。”他叹道：“如星子落井，如水中月。庭外的风只有一时的新鲜，星辰却长久闪耀，自惭形秽的是我而已。”
“我只是很惊讶，以你的立场，却还有余力攀登高楼。”
“可你也是救赎。”
我不懂，笑道：“我可是记得，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说我是大魔王。”
我们在草地上漫步着，他认真道：“小时候也会想，报完仇之后要做什么，可能是躲避追杀，也可能一直呆在墨家。但是，和你一起，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那是第三种选择。”
我大概能理解了：“具体，又未知。”
他怅然道：“我在园子里，却找不到去那里的路。”
“很辛苦吗？”
“什么都不做又怎么会辛苦？”
“那现在呢？”
“现在你在我面前。”
六年的时间，说长也短，说短也长。就像一年的情分，说浓也淡，说淡也浓。如果没有这次重逢，彼此皆是执念。可现在又能并肩漫步，总归还是一段佳话了。
我又问：“为什么想起来娶我？”
“当时情势如此，之前也、偶尔想过联姻之类的，”他赧颜承认，“但是，太不确定了，所以没有想很多。”
联姻吗？是了，风墨两家，或是阴阳家。第一次觉得这个词这么好听，互相喜欢的人可以门当户对，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想的可能更少一点。就是想，再见到你，然后，你不要再走——就这样。”
“果然还是我更贪心一些。一走六年，一回来就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自我了？”
“恰恰相反，你在规划里给了我更大的份额。”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只是把找徐芾当成一件事情来做，他选择我却是选择一种生活。未必他对我的喜欢更多一些，份额却显然更大。
他也从这句话里明白了我隐含的意思：“我是不是，太冒失了？”
坦白讲，是有一点。刚才过来的路上就觉得，跟个美梦似的：我找了六年的人不仅回来了，还跟我订了亲。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全感。但现在心意慢慢通晓，心也安定下来，就理清楚了不安全感的另一个来源：规划。
他自己也说了，是情势之下。也许他还稍微规划过以后的生活，但我确实没有想过更多。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嫁给他是一件很好的事。但是在嫁人这件事上，我的考虑很明确，就是及笄之后再考虑。
因为原本的计划是及笄之前把后宫平衡住，但突然之间就多了胡亥和阿嬷的助力，又很顺利，就提前完成了。紧接着就是东巡和内乱，哪有空想别的。
所以突然被定亲，确实打乱了我的规划进程。
“没有什么冒不冒失的，你在那种情况下请求定亲，我很感动。只是有点突然。”
他忙解释道：“真的是出于情势，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我要是以此绊住你，成了什么人呢。你若不愿意，就当作婚约不存在，我们可以慢慢来。我是说，我会再向你求一次婚，在你愿意的时候。”
“我没有悔婚的意思，认准了的也不用慢慢来。”我索性直白地讲了，“我想知道你对以后的规划，因为娶我可能需要付出很多，如果相差太远，其实是我绊住了你。”
“比方说，我不能离朝，甚至离宫也不太方便；我需要陛下的信任，所以你也必须成为陛下的心腹。我说的不是很久以后，而是我可以直接把你推到九卿，我们下个月就可以成婚。”
“但是你要想清楚，选择我，真的是在选择一辈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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