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回香港的那个晚上,凌晨两点。
我早已入睡等着第二天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妈电话打来的时候,起初我以为是闹铃,习以为常地摁掉了,在拒接了第三个电话之后,我眯着难以睁开的双眼,适应屏幕的亮光,看到手机上显示着一个大大的“她”字,看了一眼时间。
一开始是有点惊奇,紧接着皱着眉接起电话。
她的语气明显有点不耐烦,“我在国际机场,快开车来接我。”很明显我比她更不耐烦了,没办法拒绝,顺口抱怨一句,“都这么晚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呢。”她轻描淡写了一句就把电话挂断,“我是你亲妈!”
“我……”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这么多年来,你有管过吗?
确实是的,她是我亲妈,在我七岁那年离开了我和我爸,去了美国找她年轻时候的初恋,她说那是爱情,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
我还记得她在机场转身的背影,潇洒又无情。
那天还是我爸亲自去送的她,我一直不明白,我爸当时怎么想的,会娶这样决绝的女人。
再后来,我爸带着我从广州去到上海,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
继母人很温和,待我也很好,我和她之间基本没有什么矛盾,就是缺乏一点真实感。她和爸爸相敬如宾,十多年来也都挺和谐的。我还是感觉我爸不爱继母,只是过日子,他心里是有我妈的,还一直忘不掉。
我也一直没想通,从各个方面考虑,总的来说,继母也没什么地方比不上我亲妈,同样都是上个世纪接受过教育的大学生,都很知书达理。
唯一一点可能就是继母没有我妈漂亮,七岁之前我就意识到我妈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骨子里透着一股风骚。
她爱抽烟,喜欢长发红唇,和那时候电视里的香港女星打扮相仿,每次她送我去上学,学校老师都会偷偷问我和她的关系,还问过我她是不是明星。
那时候我还是挺引以为傲的,同学街坊邻居都羡慕得不行。
后来在她离开我们之后,我很少再见到她,零零星星的有过几次记忆。
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从美国回来之后,在上海落脚留在爸爸和继母的新家住了一晚。我和爸爸去机场接她,她和爸爸一句话也没说,我看到她倚在栏杆边对着天空抽烟,眼里都是多情的味道。
我没有在继母身上见过那种眼神,爸爸也日渐发福了,整天应酬的身体也不如以前。
那时候见到我妈没变模样,和走的时候差不多,还是瘦瘦高高的,长发红唇,染深色的指甲油,好像更瘦了,又好像没有。
总之时光好像在她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也是那样不成熟。
那次见她,我记得是我十岁。
再后来听说她没留在上海,回到广州嫁给了一个商人,结婚的那天,我又见过她一次,她穿着婚纱眼里全部写着幸福。
我没有看到她对我有任何的关心,哪怕是正眼瞧我一次。
后来的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听说她怀过商人的孩子,流产之后就离婚了,再以后去往法国找了一个小他十岁的年轻外籍男人,过了几年安稳生活。
那一年我刚好大学毕业去往法国留学,爸爸送我去往她和那个外国人的家,托付她照顾我。就是在那两年的留学时间里,我和她才渐渐有了接触。
三点二十分,我在候机厅看到她,穿着一身紧身的长毛裙,肩上披着发旧的驼色皮夹克,简单款裸靴,很年轻的搭配。
她低着头说法语回复微信,见到我来了抬眼笑了笑,合上手机用法国的贴面礼对待我。反倒换我有点无所适从了,双手拿着车钥匙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这是我离开法国回国之后和她第一次见面吧,也有两年了,她也将近48岁,然而跟她离开那时候相比,还是有些显著的变化。
眼角的鱼尾纹不合时宜告诉我,漂亮的她也会不再年轻啊,美丽的面容也会渐渐消逝。只不过这次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发尾烫得微微卷,化了妆,脸上的皱纹也不是很明显。
风韵犹存,这是我看到她想到的第一个词语。
“走吧,去你那儿歇一晚。”她大方地挽着我的手臂。
事实上,待在法国的那两年,我和她之间都没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她对我像是客人,还是没有丝毫客气的那种,反倒是Bruce对待我很热情。
Bruce就是她在法国交的男友,她们之间也没有结婚,一直都是会同居的恋人关系,我和他年纪相差不大,更多时候都是直接叫他Bruce。
他会在学习和生活上帮我很多,我对他印象也很好,是个非常浪漫有情趣的男人。他和我妈妈没有要小孩,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保持罗曼蒂克式关系,令我不得不信服,我妈,真的是个很传奇的女人。
回到我在香港的小公寓,她很自然地脱鞋放下衣服和行李,让我赶紧去休息不用管她。
我也知道她说出来的话,听者永远只有言听计从的份儿,所以我也乖乖地回房继续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带着行李都离开了,茶几上只有一杯她接下放凉的开水还能当作她来过的痕迹,虽然她也没有喝过。仿佛昨天那个亲昵的见面动作也从未存在过,我都开始有点恍惚了,昨夜发生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就像她作为我妈的身份,是真的,还是虚的。
已经没法去认清。
晚上加班之后回家,又收到我妈给我发的短信:旺角女人街,出来喝一杯吧。
其实工作之后我累到连见男朋友的精力都没有,可是她是我妈,好像也没什么该拒绝的理由。
我到达旺角的那条街又花了很久找她约定的茶餐厅,停车位又找了很久,见到她的时候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
她换了一身装扮,黑色大衣,丝质直筒裤,还是那双裸靴。她看到我来的时候,灭掉手里夹着的烟,吐出一个很好看的烟圈。
她问我要不要喝酒,我点头问她,“怎么还没改掉抽烟的习惯?”
她招呼服务员要了两瓶冰啤,我看着她棱角分明的侧脸,微微下垂的脸蛋,还是好看到不真实。我有时候也会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找不到一点和她吻合的地方,若隐若现地又好像有一点相似。
她转过头回答我,“成了瘾,戒不了。”
说完之后,她就那样坐在对面看着我,我有点不自在,扯出话题问她,“Bruce呢,他还好吗?”
她好像早就猜到我的问题,端起桌上的冰啤喝了一大口,淡淡地说,“他很好,准备结婚,不是和我。”她放下酒杯,周遭很安静听得见冰块撞击的声音。
为了缓解气氛,我也端起冰啤喝了一大口,冰水刺激到牙根,十月的香港虽然也说不上多冷,但是啤酒本身的冲劲也无法掩盖了凉意带来的感官体验。
她在对面看着我笑了笑,温暖的那一刻很像继母。
我又有点不好意思,匆匆低下头去掏包里的手机。
“太晚了,我得回去休息了。”我收拾着包里的东西,准备起身离开。
“哦,对了,那你今晚住在哪儿啊。”
她没有打算阻止我的意思,只是摆摆手,让我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还是没太懂她要聊聊的意思,也没看清那个温和笑容的背后,藏着些什么秘密,她这一生来来去去,随心所欲。在爱人的路上寻寻觅觅,却好像从来没有学会爱人的姿态。我之于她,爸爸之于她,算是什么,大概她也不知道。我觉得,只要未来我能好好珍惜卓继伟,能够抓住眼前的幸福,就不会像她这样,活得不明不白了吧。
我只能说,我从未了解我妈,我只见过她年轻好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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