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钟表铺.拾叁篇[下]》
文/素国花令
[禁止白嫖.]
正文/
处理好阵法花费了我很久的时间,起码在我的感觉看来,已经用掉一天的时间,现下才有时间休息。
我坐在阵法中央,抬指看着指尖用灵力幻出的莹蓝色蝴蝶,手上的冰冷传递到全身,不自觉地有些冷。
自从先生那一掌寒冰打进我身体里之后,身子就一直处于正常体温之下,我不得不找些保暖的衣物穿着。
秘境是深蓝色的幕,隐隐的可以看到流动的星屑状光芒,指尖的蝴蝶飞了一圈儿又回来,落在了我指尖。
四层阵法,一层封锁秘境,一层是破开了魅族通道的极速传送阵,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方法,本来扬尘给我的东西更加凶狠一些,是一个绞杀封锁阵,可我真怕误伤先生,于是做了一些改动。
另外两个阵法,一个是锁灵阵,目的是锁住魅族的人,不让其离开其界位与这个秘境。还有一个,则是需要我附带代价的阵法,这个阵法的作用,是给先生留的。
若是魅族求和,在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也就是先生亲自来诉求之时,这个阵法会吞并锁灵阵,开启魅族通往外界的通道。
我要设置的点,是等先生来的那一刻。
说来我这个人,没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在为人处事这方面,也当不上怎么圆滑,唯一的优缺点,全压在了“责任”二字上。
可或许我也并不是一个很负责的人。
不过还好,以后这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有点累了。
我抬手夹住一张符纸,蓝蝶翻卷翅膀,燃烧而上,那点点灰烬,化为了一个人影,就落在我的眼前。
守护阵法的工作,会由这个傀儡完成。
我将一缕魂抽出,点在那傀儡眉心,一挥手,便将其收压在阵法中央。
宁静中的等待,是我最不喜欢的事。
“哒哒——”
脚步声回荡,我站起身,看着带队而来的人,先生——或者我该称之为龙藏。
他穿着黑袍,袍尾的梅花鲜红欲滴,那双眼没有我所熟悉的模样。尽管时机和地点不对,我也还是满心欢喜。
他身边跟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衣,尽管改变了容貌,但那双眼与眼尾的朱砂痣,我却再熟悉不过。
那是我的师父,掌握时间规则的至高神——时兮。
时兮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安安静静地立在龙藏身后。也没得关系,这个阵法对至高神来说,没什么用。
“来了啊。”
“嗯,我来了。”
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见面便不多言语,一切又在不言中。
我纠结了很久见到他该说什么,可好像他真的什么都挺好的,不需要我问候。
我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先生,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太累了。”
他反问:“那干嘛还要喜欢呢?”
我笑:“因为,我是先心动的人啊。”
“怎么回事?!怎么出不去了?!”
“怕什么?他只有一个人,杀了他,自然就能出去了。”
龙藏抬了抬下巴:“我很好奇,你让我来这儿,不会只是叙旧吧?”
“不可以吗?”我反问,看着他身后蠢蠢欲动的旧部,“先生,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炽烈的火焰从我脚底蔓延开来,阵法随之启动,在剧烈的晃动中,地面延伸而上的血色铁链紧紧勒住了我的手腕儿,细锐的刺刺入皮肤。
“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你。…先生向来薄情,想来也不会在乎我什么,那便,做个安稳的好梦吧。”
下辈子想做只水母,没有心脏,每天在海里漂游发呆,死后变成水,不留痕迹,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阿令!”
撕裂灵魂的痛苦中,视线越过了冰蓝色的狐火,我看到我的师父慌忙冲过来的身影,而我心心念念的人,只是连施舍给我一个眼神都多余。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可能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会幡然醒悟。
下一瞬,阵法彻底启动,我的意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
总有那么一些人,会遇到一个人,第一眼见到,就觉得,就他了,非他不可了。
我是这部分人的其中之一。
去人间界历劫那一年,我就遇到了先生,他一直一个人,巧的是我也一个人,却最不喜欢一个人。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栽了,栽的五体投地。
我做过他的带刀侍,做过他的贴身侍,做过他的小宠物,做过他的门下生。
我与他生死同,也算过命之交,替他挡过箭也挡过枪,见过他落魄江湖四海街巷,也见过他风水起势命压朝堂,走过漫漫路,亦走过人生途。
只是我从未做过他的夫人。
有一次,我只是一个他想猎杀的妖。
我拼死杀掉了迟夏的人,护着青丘生灵,带着还未痊愈的伤继续去历劫。
落在商家堡时遇见他,那时商家堡的擂台正在比武招亲,到处挂着红色的绸缎,我在树上一脚踩空,却被先生稳稳接在怀里。
红绸为幕,天地为聘,白衣胜雪,眼落星辰。
那一刻我眼里只有他,亦默许嫁给了他。
一别商家堡,再见蜀山道。
因为他一句话,我自愿去了锁妖塔。他没来见我一次,我就偷偷跑出去见他,似乎先生知道锁妖塔关不住我,也就没再阻拦。
他寿终正寝那日,我炸了锁妖塔,踩着一地的蓝色火焰,去见他最后一面。
万剑穿身很疼,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说,蓝色的蝴蝶很好看。
那时候我就该明白,他会喜欢我的狐火化蝶,却不会在乎我到底是不是过得很好,他会喜欢很多人,却独独不会喜欢我。
哪怕我才是那个陪他时间最久的人。
我散去了修为,亦散去了记忆,在人间界沉睡了很久很久,后来流浪到了那家钟表店。
那时先生有一个很温柔的夫人,我因九尾断修无法化为人身,被夫人当成宠物捡了回去。
那一世的白首从不是真正的白首,只不过是我代替夫人的遗愿,接受了一份过情的祈愿,给了先生,也给了我自己一个圆满的梦。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想到就会笑起来的人,从来都不曾变过。
可无论哪个他,都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浮浮沉沉,像是走过人海的一抹孤鸿艳影,亦像是坠入万里深海的孤舟扬帆,这一去不回头的爱与孤勇,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
还好,我与他有过白首…即便那是我鸠占鹊巢,我也觉得圆满。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
罪界之境的尢礼夏。
艾森城堡,是我暂时居住的地方,“收养”我的人,是一位自称“魔女”的家伙。
魔女是假的魔女,而我,才是整座城堡中,唯一的“怪物”。
我不曾老去,月光赋予我永生,只有在白日,才会露出我真正的模样——被烧毁的右半边脸庞,完好的手臂覆盖着层层旋型而上的伤疤,另一只手臂则残缺受损,像布偶娃娃一般缝补着肌肤。
似乎只有在夜幕之中,这些伤痕才会褪去。
不过相对的,我的右眼视力几乎可以算为零,而那个并不完好的手臂,力气也小的可怜。
阁楼并不大,但足够我生活。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可又有很多人来这里。
在不吃饭的情况下,我可以撑很久,所以那些人将进食调上了最大极限的半月左右,每次月圆和月初的美食,成了这如同坐牢一般的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阁楼其实被封死了的,我无法出去,这里只有一个透下冷色月光的小天窗,透过被铁栏杆隔挡着的地方,我可以看到外面的一隅世界——
偶尔的月光,或者如同泼墨一般的夜幕星辰。
话说从头,“魔女”是个臭名昭著的家伙,她捡我回来,也只不过是满足她的恶趣味。
看着人痛苦,是她最喜欢的事——
我是个怪胎——与生俱来的丑陋,使得我被父母遗弃,颠沛流离了数年,我又遇到了这样一个恶魔一般的女人。
我一直被关押在阁楼里,不过偶尔我也会被带出去放风,在夜色中——
艾森周围,用银白色的木质栏围出了一圈,种植着大面积的红色玫瑰,那不像是这个“魔女”才有的品味。
银色的月光铺陈而下,而我的血和着玫瑰的刺沾惹月光,带着寸寸的霜。
不过在我不知道多少岁的这年,“魔女”和她的恶魔手下,被周围愤怒的民众活活烧死了。
可我并没有因此解脱,我成了那群庸俗之人的玩偶。
我似乎也习惯了这栋小阁楼的月光,只要月光还存在一天,我便无法死去,伤口会很快的愈合,但是无法消除疤痕。
活着,似乎成了我甘愿又不甘愿做的事。
据说艾森城堡里,有一位真正的魔女。那个恶毒的女人,不过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冒牌货,她既没有魔女高贵的姿态,也没有魔女的貌美,更没有魔女该有的“魔法”。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我不知道。
我的世界,圈刻于这个小小的阁楼中,它似乎不会再缩小,也不会变得更大。
……
阁楼的门被踹开的时候,我正拨弄着角落里的苔藓,这似乎是刚刚生长没多久的一丛小东西,格外的翠绿。
我被巨响吓了一跳,转过身时看到了一个女孩儿,她穿着华贵的睡裙,柔顺的金发散散的披在身后,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不过睡了一会儿,怎么城堡多了些奇怪的人。”她歪着头,抬手用食指指尖点着下巴,很是苦恼,“嘿,你叫什么?”
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名字。”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她凑近我,双手背后,微微俯下身,“这你总知道吧?”
“……不记得了。”我能看到她衣口露出的白嫩皮肤与纤瘦锁骨,下意识就伸手,拽紧了她松垮的领子,“家人抛弃了我。”
她目光一滞,低下头看了看我的手,不由得直起了身:“我是这座城堡的主人,奥莱娜,如果你实在没地方去,就留在这儿吧。我喜欢玫瑰,你便叫月瑰吧。”
这个名字,我一点也不喜欢,可到底我要留在这儿,只得点了点头。
“你可以叫我小莱娜,我叫你阿月好啦。”
奥莱娜似乎很开心,连出去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我是不是该庆幸她没有叫我阿瑰…
艾森城堡真正的主人回来了,整个城堡也有了些活人气,我不愿意走出阁楼,只喜欢窝在里面看书,她也不勉强,每日都来跟我说外面的奇闻轶事。
奥莱娜并没有书里说的那么恐怖,书本的东西,原来也大多可信不可信。
起码在我看来,她只是个喜欢用魔法让树木生根发芽,让草木展枝开花的小姑娘。
后来我也试着走出这间阁楼,看着奥莱娜口中的“朋友”,他们往往会把周围变得一团糟,但是奥莱娜并不生气,只是捧腹大笑,然后绕着一抹绿色的荧光,将一切恢复原样。
做菜的厨师,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饭菜很可口,卖相也不错,不过他的火玩的不好,常常会燎到自己的衣服,然后慌慌张张的打滚扑灭。
园艺师父很喜欢水,可他的水常常控制不好,一大泼水浇下去,花都给压的没了精神气儿。
守卫这里的人可以用土搭建城堡,往往冲地而起的地刺,将一大片玫瑰花推起到天上。
管家勉强算个正常人,偶尔就会脑子短路,当机一般站在原地,然后做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奥莱娜养了一只名叫只修的狼,但她总说他是狗,叫声很奇怪,还不会摇尾巴。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平凡的过去时,奥莱娜却惊慌的跟我说,有人来抓我了。
我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那些暴怒的村民举着火把围了过来。月光像是霜一样,寒冷入骨。
“只修会保护你,往森林深处跑,只要你进入了森林,你就安全啦。”奥莱娜露出一个笑容,“你别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都要告别了,你不叫一下我的名字吗?”
“小莱娜…”我顿了顿,“我不想走…”
“你留在这儿我们才危险啊,我可是魔女大人!快走吧快走吧。”奥莱娜推搡着我,让我从后门离开,“阿月,我…我最喜欢阿月啦!”
……
冲天的火光,让我跟只修折返,我对潜伏很有信心,便猫着身子躲在了附近的灌木丛里。
我的血液冲脑倒灌,那一瞬间的窒息感让我几乎动弹不得,在火焰最前,死去的是城堡的人,奥莱娜的朋友。
而奥莱娜的身躯,被急于铲除异类而愤怒不堪的村民钉在了尖刺之上,血液在银白色的月光下,顺着刺的尖端滴落。
只修遏制住悲鸣,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怒吼,我轻轻揽住他的脖颈,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奥莱娜。
玫瑰色的长裙带着浅浅的光,那双眼睛没有神采却带着浅浅的希冀,抛开胸口被贯穿的痕迹,她就像我每次看到她一样。
苍白又娇嫩的花儿一样美好。
玫瑰残存的花瓣纷飞着,随着夜空散落而去。
奥莱娜说,奥莱娜的意思,是赎罪的意思,可她不觉得她有罪。
我也这么觉得。
恶界之境,是关押凶犯的地方,没有人愿意管这个地方,神明也是。
更贴切的说,这里是一个岛屿。
岛屿名为镜过台,这里分为了两个部分,一部分人死性不改,隶属于尢礼夏,一部分则是悔改之人自发组成的思修特城的护卫队。
我确信这里也有无辜的人,起码奥莱娜,绝对不会是待罪之身。
在条例规定上,离开思修特城,将不在护卫队管辖范围,生死皆不论。
胖厨师告诉我,奥莱娜的罪,只不过是被生下来而已,她是草木的孩子,拥有让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的能力。
这样的奥莱娜,怎么可能会是书里传闻中,那个恶名远播的“魔女”呢?
我在那里,看着火焰将一切吞没,奥莱娜的身影,隐没于那片玫瑰花里,几次有人路过我的身边,但都没能发现我跟只修。
我带着只修潜了出去,他安安静静地抬起头看着我,在黎明的光中,微微俯下了高贵的头颅——我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放心吧,奥莱娜的仇,算我一份。”
“呜嗷…”
什么才算真正的有罪——?
是因生来便有罪的奥莱娜,还是因防卫杀人而有罪的只修?
这是一个,被神明与众生遗忘的地狱之境。
一整天的时间,我都在等待着黑夜降临,只修便默默跟着,除了一开始的悲痛,他似乎已经恢复过来了。
打个鸟抓个鱼,我还是会的,起码我有书本知识傍身,在外面也不太担心会饿死。我依靠在只修身上,抱着他毛茸茸的狼毛晒太阳,软软的毛偶尔刮过鼻尖,有些痒痒的。
“只修,我们离开这里吧,去一个无人岛都比在这儿要好。”我抬手无意识的蹭了蹭鼻尖,“诶,你晕船吗?我记得书里说,思修特那边是最贴近渡口的安全区,不过没有人能够走出去,因为海上的风浪太大了。”
我坐起身,从怀里掏出带出来的地图,拿着一支铅笔涂改了半天,只修凑过来看,抬起爪子摁在了临海的一个位置。
“……”我转头看他,“可那里是悬崖断层…”
“呜…?”
好吧,看样子他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图鉴知识远没有实地考察来的重要,于是我决定明天一早去思修特。
夜幕降临,我将黑色的斗篷帽子穿戴整齐,遮盖着大半张脸颊,穿过森林,向着那个小村子走去。
只修默不作声的跟在我后面,他的步伐矫健而轻盈,回头时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带着凶光。
一把长刀,一叠通用货币,是我从艾森城堡里带出来的唯二的东西,是奥莱娜交给我的。
我想她可能觉得我不会在那一刻回头,只要穿过森林,选择的路属于无人区,我就可以抵达思修特城。
远远的,我看到巨大的篝火燃烧着,围着篝火的一队男男女女欢歌笑语,庆祝着魔女的死亡。
我握住刀柄,缓缓抽出那把森气环绕的刀,风过树梢,吹动着听不真切的旋律,寒光起凉塘,月光落成霜。
脚步一点,人已经冲出去挥刀而起,斩落人头颅带出的血液飞溅,像花一般散去,只修嘶鸣喑哑向着长天月光,矫健的身姿像离弦而出的箭矢。
乌云乍现翻涌,黑暗中滚动着雷光,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我面无表情的抹掉一个人的喉咙时,只修也不知咬断了多少人的喉咙。
对于我这样的“怪物”来说,只要我在黑夜里,便是永生。
可终归体力不够我将所有人屠杀,我也在怀疑这样的举动是否有些愚蠢。一己之力对抗这么多人,如同蜉蝣撼树,薄弱而可笑。
人类是愚蠢而容易被带动的生物,于是他们排除异己,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最无可掌控。
与我们不同,便是异类,若非极善极恶,便是虚伪。
有些事情,不去了解,不去亲自经历,不去体会,不去共情,就很难感同身受和理解。
就像奥莱娜,就像我这个“怪物”。
这世界哪有那么多异类,不过是特别一点的普通人罢了。
起码在这个地方——不止有普通人啊。
人还剩一大半,我已经没力气了,不过我来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再不济我也可以拖住这些人,让只修离开。
就在我已经决定拼命一战,放手一搏的时候,雨中缓缓走出一个人,那人打着一把伞,提着一盏灯。
“神使大人来了!”
“大人,这个怪物疯了!!”
“啊——”
我退后一步,只修也警惕的退到了我身边,咧开嘴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然下一刻发生的事,却让我头皮发麻。
破土而出的藤蔓贯穿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喉咙,慢慢的将人变成一具干尸。求生本能一个劲儿的喊着我快离开这里,我的脚却像是生根发芽了一样,定格在原地。
只修下意识的拽着我的裤脚,将我往后拖,我一下子没站稳,趔趄了一步,跌坐在泥地上。
那人缓步走过来,从容而优雅,仿佛他身后那片修罗场的创造者另有其人一般。
“怎么了?这么怕我啊?我是龙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他轻轻笑了笑,“你一直被奥莱娜护在那里,那道禁制除了普通人,谁都无法进入。想见你一面,还真是困难。”
尽管他的口气像是叙旧,我却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森冷的杀意。
我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而那个人,也一瞬不瞬的看着我。
不喜欢,这种感觉和这个人的姿态,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只修下意识的挡在了我面前,龙隐一挑眉,我就注意到了,手掌一撑地面,起身用尽了仅剩的余力,撞开了只修的身子。
“噗——”
“唔…”
藤蔓穿透身体的声音格外清晰,我跌在地上,强撑起身体,却吐出口血,蔓延到四肢百骸的疼痛,几乎让我眼下一黑再支撑不住。
“其实我真没想到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逆转乾坤,力挽狂澜。可惜,你并没有发现我还未与龙藏融合。”他蹲下身子,“不过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杀了你的好地方,你说呢?”
我咬了咬牙,冷眼看着他:“你有病吧?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是,为了护住那帮人,连那种阵法都做得出来,也难怪会落的这么个下场。那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我吗?这是一场只针对你的局罢了。”龙隐躲了躲,“谁都可以活着,唯独你不行,龙藏就是这么想的——毕竟啊,你可是杀了魅族那么多人的。”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呜——”只修弓起身子,仰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啸鸣。
与此同时响彻云霄的,是山呼一般的回应,那一声一声狼鸣,穿破了长空九天,压过了雷鸣。
龙隐一挥手便是一道血色的藤蔓,只修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一个打滚翻到了我身边,我一下子理解了他的举措,撑着身子翻身趴在了他背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只修一下子冲了出去,而跃过的,是成群的狼群,那些狼毫无畏惧的冲向了龙隐。
……
罪界之境,尢礼夏艾森森林中的山洞中,我靠在石壁上喘着粗气,以此来缓解胸口的疼痛。
说也奇怪,别人被穿破胸口,恐怕当下就断气了,我却除了疼没有其他的感觉。
只修叼着一堆药材放在我身边,用头拱了拱我的腿,歪着头看着我胸口破损的衣服,就差跟狗一样摇尾巴了。
我轻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僵硬的笑:“你是只狼,你的尊严呢?”
“呜…”只修甩了甩头,在地上滚了滚,又抖抖毛发上的灰尘,把药草推了推,“嗷呜…”
我眼瞧着他后腿一道很长的伤口,垂头挑了挑药材,将止血的药材嚼碎,按在他腿上。
“小只修,我可是怪物,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的,你不必这么担心。”
只修瞪大了眼睛,显然对我的话挺不满的,我扯下一角衣服,缠在他腿上,打了个蝴蝶结。
“好啦,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
只修蹭了蹭我的胳膊,低头舔了舔我的手心,然后趴伏下来,我往他身边靠了靠,蹭着柔软的毛发,与他相互取暖。
在小小的阁楼里,能看到什么呢?
看孤鸟落在天窗铁栏,看一隅天空明明暗暗,看窗外的飞雪雨迹,看满天星辰来去如常。
我不知道罪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过才会来到这儿,可我好像深刻地明白着,我一定是犯了滔天大罪才会来到这儿。
我会在阁楼的墙壁上划下一道痕迹,数着一日又一日的光阴,我以为我会在这种枯燥中一直一直很久,可我又期待着那小小的天窗带给我第二日的惊喜。
可能是一小段彩虹,可能是不小心飞进来的蝉虫,可能是误入的蝴蝶与鸟雀,也可能是满天星辰繁硕。
奥莱娜告诉了我书本之外的东西。
可遗憾的是,我似乎与生俱来的丢失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哭和笑,比如说,爱和恨。
我只能依靠书本里学到的,来充填自己的感情,只知道他对我好我就要对他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对谁不假辞色。
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更多的东西存在了。
休息了一会儿,只修似乎感觉好些了,我才收拾着仅有的东西再度启程,狼群未必能拦住龙隐,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抵达思修特城,离开这座岛屿。
我不用担心与人交流,一路走的都是人烟罕至的小路,抵达思修特城门,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对不起,这位…小姐?您不能带…这种…”
“他是我朋友。”我掀开斗篷的帽子,面无表情,“我是男的。”
“啊抱歉。”守城的小队长摸了摸鼻子,“但是城中有规定,所以您朋友不能进去…”
“好吧,那我也不进去了。”我摸出地图给他看,指了指只修拍了个印子的地方,“这个地方怎么走?”
“这里是断崖,不太安全,沿着思修特城的城墙,向南一直走,就能到了。”小队长摸了摸后脑勺,“啊,我这儿有些干粮,您要不要带着路上吃?”
“不用了,蠢货,放他们进来。”
我抬起头,看着城门之上一个中年男人气得跳脚的开口。小队长低下头,有些局促不安。
“你干嘛骂人?”我歪了歪头,“道歉。”
小队长拉了拉我的衣角,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您是贵客,是我失礼了,城主大人没有恶意,您先进去吧。”
我转了转眼睛:“城主又怎么样?那也不能骂人。”
那中年男人搓了搓手,说道:“您说的是您说的是,骂人是我不对。”
小队长呆了呆,随后弯了弯身算作道谢,侧开了身子让我们进去。我看了那城主一眼,带着只修进了城。
我特意列了张清单拿在手里,一进门就跟只修念叨:“食物,水,还有船只…唔…睡袋,救生圈…小只修,我们还缺好多东西啊。”
“呜…”只修歪了歪头,抖了抖耳朵,“嗷呜…”
“要在今晚之前弄出来,好像不太容易…”
我咬着手指皱了皱眉,对周围那帮对只修避而远之的人选择性无视了,只要不是来招惹我,爱干嘛干嘛去。
“听说了吗?小道消息,成里来了两个大人物。”
“诶,那个带着狼的长发…姑娘,是他吗?”
“不是他。不对,人明明是个小兄弟。”
“是姑娘…!”
“是男的啊!”
“……”
啊这话题走向跨度太大了吧。
这个大人物一定不会是我,我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算作奥莱娜安排的话,根本不存在这种安排,据我所知,艾森城堡没有信鸽,物资采集全由厨师与园丁准备,根本不可能认识思修特的城主。
这大人物也不可能是龙隐,毕竟龙隐那样的人,怎么看也不会受这座城的庇护,更何况我也不觉得龙隐会有朋友。
正想着,一下子就撞上了一堵肉墙,我抬起头看,那人穿着一衫红,发丝松散在一侧扎了尾辫子。
“找到你啦,小狐狸。”
带着浅浅缭绕的梅香,那是个极度温暖的怀抱,就连只修都没吭声,安安静静地仰着头望着那人。
如果按书里来看,这应该挺美好的,然后下一刻,我屈膝了…
“唔…诶呀,你干嘛啊?!哪有男人怼男人命根子的?要命的你知道不?”
我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是你靠太近了。”
明明就是嘛!你还知道我是男人啊,我要是个女人,头都给你打爆。
“黑喑,听说人找到…”后来的那个与龙隐有几分像,话到最后却戛然而止,目光在我们之间游离了几秒,有些迟疑的开口,“黑喑你腿怎么了?”
“要你管?”黑喑凶着一张脸,“龙藏我告诉你哦。你那个分魂要是把我家小狐狸伤着了,我连你一起捶!”
“行了,那我先走了。”龙藏摆了摆手,“我又不喜欢男人,不会跟你抢人的。”
“你说的是人话吗?”黑喑黑了脸,“你特么怎么不一开始就果断点拒绝?”
“你这龙倒是奇怪的很,你自己喜欢他,还想我也喜欢他?就那么想多个情敌?”
“你放——”黑喑看了我一眼,“老子只是希望他好。”
神仙打架,惹不起惹不起。
我戳了戳只修,然后十分淡然的偷偷跑了路。龟龟,这俩人打起来波及别人就算了,只修这只小笨蛋要是再伤着了,我得心疼死。
我到底还是去了只修指出来的那个地方,小队长欲哭无泪的看着我们做贼一样出了城,我还顺便打劫了他的干粮。
那确确实实是个断崖,临崖浪拍岸,澄澈的水翻卷,溅起水花如雨,打湿了我的衣角。
水位略低,但是浪很大,普通的小舟出海很难平安抵岸。
我坐在岸边,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只修安安静静地趴了下来,我掰了干粮给他,轻轻晃了晃腿。
“诶,你看看你挑了个什么地方嘛。”
“嗷呜…”
只修委屈巴巴的抬眼看了我一眼,抖了抖耳朵跟干粮较劲儿。
我抬指顺了顺他头顶被风吹乱的狼毛,撑着下巴看着翻涌的海浪,海很宽阔,也很大,遥远的远方与天空相接一色。
“小狐狸,你在这儿啊,找你半天了。”黑喑坐下来,盘起腿歪头看过来,“走吧,我带你回家。”
“家被烧干净了。”我撞进他眼里的怜悯与担忧,嘴角扯了扯,“干嘛这样看着我?”
黑喑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我心疼你啊,傻狐狸,我带你走吧。”
黑喑确实带我走了,离开了镜过台。
他说这里名叫鲸繁界,取意“天上人间里,海底有鲸落,陆上有繁生”。
一栋很古朴的木质小楼,除了我跟只修,就只有黑喑了,他常常挽着衣角和袖子,在楼前的空地上种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其实那些东西存活率低的不行,我一度怀疑他种的都是生不出东西的种子。
“你倒是会躲的很。”来人是个穿着红黑衣衫的人,身上气运缭绕十分明显,“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黑喑接过了一盏琉璃灯,微微笑道:“多谢啦,衅凤前辈,等小狐狸恢复了,我再带他出去。”
我正无聊的薅着只修的狼毛,这家伙到了脱毛期,毛一抓掉一把,我就用他掉的毛,做了个和他七八分像的毛茸茸的玩偶。
被称为衅凤的人看了我一眼,我歪了歪头看他,这人有一头银色的发,眉目温柔,随后我低下头拨弄着手里的玩偶。
衅凤叹了口气道:“怎么感觉他傻了很多?你倒是真敢放他出来,就不怕…”
“其实也没关系,我想他开心。你知道的,哪怕他再去找龙藏,我也不会捆着他的。”
“白仙怕也是恨铁不成钢,他本有望成为狐族的族长来着。”衅凤顿了顿,“啊对了,龙族的在找你呢,我路上碰见了,不过我帮你瞒下来了。还有,魅族事虽解决,可还有些人知道了小狐狸现在状态的,我怕有心人对他图谋不轨,你们便躲些时日吧。”
“他若不愿做那族长,一切便是虚妄。”黑喑笑了笑,“多谢衅凤前辈通风报信啦。您放心,我会保护好他的。”
“臭小子,胡说什么?你的话我信,我先走了。”
“恭送前辈。”
……
鲸繁界与世隔绝,我常常见鲸跃海面,海鸥啼鸣着喧嚣,整座岛上是一片又一片的绿植,梯田上有风车水轮,引着不知哪来的淡水灌溉。
后来,我就不怎么愿意出屋子了,一间向北开窗的房间,一本厚厚的书,我就可以一直待在里面。
只修几次想拖我出去,但都以失败告终。
好像只有狭小黑暗的空间,才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可我又切切实实的体会不到让我安心的感觉。
我不必担心食物和水,也不必担心生活,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会遭到伤害,我已经逃离了镜过台岛。
一切明明都好起来了,可又不怎么好。
“小狐狸…你出来不行吗?”黑喑轻轻敲了敲门,“你别这样,我害怕…”
我环着膝盖,看着手臂上的血,歪了歪头。
跟正常人有一样鲜红的血啊…
“砰——”
一声巨响,我吓了个激灵,门被黑喑一脚踹开,门板扑在地上,激起了点点灰尘,光线下像是坠落的星粒。
黑喑脸色苍白的站在那里,身边跟着戚戚噎咽的只修。
我茫然看着他,扯了扯唇角:“你看,我是正常人。”
他几乎是趔趄着跑过来,半跪在我面前,将我用力抱进了怀里,浅浅的冷梅香在鼻尖环绕,连带着怀抱都带着温暖。
“你从来都是我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你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阿喑,我不是你说的小狐狸。”黑喑身子僵了僵,连手臂都收紧了几分,我眨巴眨巴眼睛,“我叫月瑰,是小莱娜取的名字哦。”
“好,我记住了,你叫阿月,不是什么小狐狸。”
一个月后的晚上,是鲸繁界的风雨夜,我站在临崖的地方,任着大雨磅礴,浪拍岸崖,也任着衣衫浸湿在雨水里。
黑喑来的时候,满身血腥气,穿着鲜如烈火的红色长衫,默默地站在我身后。
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他去接手了镜过台的管理权,每天都在打打杀杀,但他不想我知道,我便装作不知道。
“阿喑,我有病。”
我失去了快乐的情绪,也没有难过的感觉,好像什么也提不起我的兴趣,哪怕是在这么美好的地方。
闪电划破长夜的黑暗,像一颗银树炸开细细的枝桠,绽开了微弱的花火一般,苍凉又凄美地转瞬即逝。
鲸繁界的结界破碎,我转过身,看着那凭空而来的人,这并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陌生与惶恐在离开镜过台之后于胸腔生根发芽,在胸口长成参天大树。
他们口中的我到底是不是我,我根本无从得知。
我试图在书本找到真相,可根本就没有一字一句的只言片语,能将破碎的线索拼凑成我的过往。
我开始想念的,竟然是奥莱娜还在的那段时光,我只需要缩在小小的阁楼,做她口中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的阿月。
“黑喑,跟我们回去受罚。”
“陨龙之身,你倒是胆大包天!”
黑喑看了我一眼,沉下了肩膀:“阿月,等我回来。”
我点了点头,能感觉到黑喑那一眼过来时,他身后向我而来的恶意与威压,我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那根本就是拿我们两个的命做赌。
黑喑被带走了,层层锁链将他扣押住,他最后一眼,却带着极尽的不舍。
“阿月,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冲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表情,试图告诉他放心去吧,我会乖乖等他,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看起来那么在乎我,一定不会让我等太久的吧。
……
这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名叫时雪,就在黑喑被带走的第二日一早,在这片崖上可以看到日出的光景,可太阳还没升起,她就找到了我。
她说,可以告诉我任何我想知道的一切。
时雪告诉我说,我曾是青丘狐族功名赫赫的战神祭司,却因为祸乱人间被逐出狐族,可又死性不改,滥杀无辜。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妖。不仅混乱世间,滥杀无辜,还放出了一个大魔头,所以才被贬去罪界之境。
而黑喑,是最有望成为龙族族长的人,可却为了将我带出来,堕为陨龙。
“你知道成为陨龙,要受何刑罚吗?”时雪见我摇了摇头,便凑近我几分,轻声开口,“八十一道雷刑,剃去龙骨龙筋,从此再难成龙——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我…”我低下头避开时雪的目光,“我…我可以做什么…”
“我可以帮你,抹去所有人对你的记忆,而代价是,你得从这儿跳下去,我会送你去死水之境的地牢,你要永生永世,为你的罪过赎罪。”
我脑子一片空白,哑然道:“我…答应。”
就光是八十一道雷刑,我就不敢去想,那个一身梅香,护我护得紧的人,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撑下来?
时雪又说道:“我是至高神的徒弟,以我的身份,还可以去把黑喑救下来,怎么样?你决定好了没?”
我看着时雪,认认真真的说道:“你一定要做到…”
“我从不食言,你大可放心。”
我脚下退后一步,下一步踩空,便迎来了失重感,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那个用狼毛编织而成的玩偶。
身子坠入海里,便没了浮力,窒息感压迫胸腔,直到蓝色的光芒盛盈万丈,下一刻尘埃落定,跌进囚牢之中,被黑暗鲸吞。
死水没有浮力,我不可能再游上去,跳下来的那一刻,我就没有回头路了。不过我既然是那么罪大恶极的人,这样倒也好。
“哟,来了个新人啊。”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唔…”
我闷哼一声,在这看不见一丝光明的囚牢之中,一道攻击穿透我的肩膀,这里有些同我一般的罪人,而他们显然不太像什么善茬儿,也不会很欢迎我。
这水就很邪门儿,我能感觉到撕裂灵魂的痛楚,加之一下子受到了攻击也无法做出最快的反应,直冲脑府的疼痛愈来愈烈,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腥味蔓延之时,我的手微微松开,又只能紧紧的抓着那个玩偶,任由自己沉没于牢底。
……
我在这儿浑浑噩噩的待了很久很久,那个玩偶已经破损了,棉絮状的飞絮静静地沉没在底端。
偶尔有透过水面的浅浅的光线,晕染开琉璃般的色晕,我被那水强压在底端,活动范围小的可怜。
我不该存在,也没有人会记得我的死去。
“嗷呜——”
一声狼鸣,紧接着是一声入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啸鸣声震荡而起,我半睁着眼,看着巨大的黑龙纵入水中,猩红色的血气蔓延着,那双金色的眼半眯着。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跳出一句话——我的神明降世,救我于水火。
一道雷光炸破了囚笼,那龙化为人形,鳞片寸寸褪去,带着比时星辰的光芒,稳稳的握住我的手腕儿。
“我来了,别怕。”
我顺着他的力道,居然轻易就站了起来,他脸颊上带着伤痕,双眼却是浅浅的温柔,我往他身边凑了凑,抓紧了他的衣衫。
“嗯,你来了。”
他没忘了我,他来找我了。
黑喑将我揽在怀里,带出了水面,我细细看他的脸色,确保这水对他没有伤害,才松了口气。
“阿月哥哥!”看着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几步跑了过来,递上了一只毛茸茸的狼毛玩偶,“呐!”
“你是…只修吗?”我接过那只玩偶,抱在怀里,“长大了呀…”
“是呀,阿月哥哥这一消失,可就不见了一百多年呢。”只修乖乖巧巧的挽住我的手臂,“阿喑哥哥可一直在找你,他可厉害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阿喑哥哥都给收拾了。”
“喂喂,臭小子,你把手撒开,别抓着你阿月哥哥。”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黑喑的力道拽进了怀里,低垂的头一下子撞在了他胸口,撞了个七荤八素。
这是…干嘛啊…?
“啊你,你不许踢我那里!!”黑喑红着脸别过头,“打哪里都可以…”
“饿了。”我扯了扯黑喑头发,“想吃好吃的。”
黑喑扭过头,点了点头:“好啊,我带你去吃。”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只修鼓了鼓腮帮子,“阿月哥哥,带我去带我去嘛~”
黑喑不高兴了,嚷嚷道:“黑芽,把这狼崽子给我拎走!!”
“来了来了!!”少年飞奔而来,一把扯住只修就跑,“你不要耽误我哥勾搭嫂嫂,走走走。”
我嘴角一抽,嫂嫂,是个什么东西…?
……
转眼即逝的年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转轴而过,此后我一直与黑喑住在鲸繁界。
直到某一日,我打碎了黑喑的琉璃盏——尽管我不是故意的。
灯盏凝魂而起,漫地的黑色雾气顺着我的脚裸缠绕而上,如同黑雾腾蛇一般程雾而起。
消弭的记忆破开了尘封的大门,直冲脑海,我跌退一步,垂下头看着指尖纵起的黑色狐火。
“阿月…”
下意识的举动,便是抬手而起,那灵力收势不及,撞在黑喑胸口,直将人撞退一步,吐出口血来。
我急急收手,有些无措:“我…”
我不是故意的…
“你想起来了?”黑喑捂着胸口咳了咳,“也不枉费我费心给你养着这琉璃灯,想起来就好。去找他吧,还来得及。”
什么啊…你都受伤了还跟我谈这些做什么…?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迈开步子,那黑雾如同潮水般散去,我越过他,越过了那双满是失落的眼睛,转而去了魅族。
我只是想见见先生,就当是最后一面,跟过去告别。
魅族领主大婚,万里红妆也不为过,褪去了阴森的魅族之地,与普通之界没有太多差别。
站在领主府前时,一时竟不知,我来干什么呢?
是劫人强锁了先生?还是大闹婚礼?见到了先生,我又该说什么?
龙藏穿着红衣迎送宾客,转眼便看到了我,他几步走过来,打量了我一番:“稀客。”
“先生。”我抬了抬下巴,“来得匆忙,没备薄礼,有些唐突了。”
“无妨。”他看了眼领主府,勾了勾唇,“可是有事?”
“无事,来看看你。”我歪了歪头,“是哪家的姑娘?”
“你识得的,就是在罪界之境那个叫奥莱娜的小丫头。”龙藏负起手,“也算你成全的姻缘。”
“小莱娜是个很好的人,你要善待她。”我顿了顿,“你就没什么同我说?”
他想了想,问道:“要进来喝杯喜酒吗?”
“不了,有人在等我。”我将那把长刀递给他,“这是小莱娜的东西,也算得物归原主。先生,前尘事,便算到此为止,我虽杀过魅族人,却也帮了你,此间事了,也算互不相欠。”
“那便互不相欠。”龙藏抬手抱了抱拳,“江湖有缘。”
我回以一礼:“后会有期。”
龙藏笑了笑:“接下来呢?你要去哪儿?”
“那铺子我待了太久了,腻了,四处逛逛,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我转身迈开了步子,像是放不下又压进了心底的苍凉角落一般,抬起手挥了挥算作同他与过去告别。
我以为很难,可真当我正在做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坎儿也没有那么难过。
我想看什么呢?
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花开花落燕来燕返,看只争朝夕的人,看古今同月的影,看凉风吹过叶隙,看雨水打过芭蕉。
看日升日落缘起缘灭,看潮起潮落鲸越孤帆,看悲欢离合的阙,看岁月风蚀的楼,看雪山沙漠花开,看一跃惊鸿入海。
看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看无关你我此生事休,看世间百态的戏,看向死而生的梦,看荒芜寂静同亘,看绝望希望并存。
想看成全也想看遗憾。
最重要的是,想看着那个守护我的人一直都在。
我早应该放弃,哪怕是自欺欺人的放弃也没关系。
只是心有不甘,只是意有难平,感动自己的情,从来都像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至于时雪,我已经不想追究她的问题了,其他人记不记得我,尘世间有没有留下我的痕迹,我并不在意,我有更重要的事该去做。
或许我该看看我想看的一切,离开那个阁楼一般离开铺子,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和黑喑一起。
就现在,立刻,马上。
……
鲸繁界。
我这才有心去看这个地方到底什么样,整个鲸繁岛被绿植环绕居多,北山耸立入云,南海磅礴接天。
山上有梯田,居住的地方周围,爬满了藤花,种满了四季花。种子从来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大概是土壤,我并不懂种植,但还是知道在这样水多的地方种东西,有多困难。
我刚走到门口,黑芽就气呼呼的开口:“狐狸姐姐,你怎么能…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我眼瞧着他气红了脸,微微挑了挑眉:“哦?我确实有点儿想过河拆桥的意思。”
“你你你…”
黑芽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我便问他:“你哥呢?”
“哥哥喝醉了。”黑芽别过头,“在你住的房间里。”
我点了点头,然后走了进去,只修端着碗醒酒汤,站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给我吧。”我接过只修手里的醒酒汤,腾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去找黑芽玩,哥哥一会就下来。”
“嗯!”只修笑起来,“我就说阿月哥哥会回来的。”
我稳稳的踩上楼梯,抵达自己的房门时,能听见里面传来轰然的巨响,一下子觉得不妙,抬脚就把那扇刚装回门轴的门又给踹脱了,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屋子里是一整间房间的星星灯,缀着纸鹤和风铃缀尾。扑鼻而来的是酒气,巨响的来源是那个脚手架,那人摔倒在地上,碰倒了很多酒瓶。
碎渣有的离门很近,有的就在他身边,他茫然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颤着手叠着下一只纸鹤。
我皱了皱眉,把醒酒汤放在一边,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叫他:“阿喑?”
“呜呜呜…芽儿,哥失恋了呜呜呜…”黑喑一把抱住我,直接就哭出来了,“诶?芽儿你咋一下子就长高了?”
几个菜啊,喝成这样?人都认不清了?
我揪着他的后领子给他拽开:“你怎么就失恋了?”
“芽儿啊,哥都出幻觉了…嗝…”
论,喝醉酒的人有多难搞?论一个酒量不好的喝仙儿了有多难搞?看看黑喑。
于是当天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扯下了窗帘,开了房间的窗户,把黑喑从二楼扔下去了,二楼后面正好有个小池塘,我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砸开了很高的水花。
“噗…啊艹…你…?!”
黑喑出了水,吐了口水出来正要开口骂,我站在窗边微微歪头,扬了扬眉,这货一下子就把话吞下去了,脸上的表情呆呆的,像见了鬼似的。
“哟,酒醒了?”我撑着窗棱笑了笑,“还不上来换衣服?”
“诶,来了来了。”黑喑爬上来,抹了把脸上的水,“诶,小狐狸,你是不是发现我的好了,准备嫁给我了?”
“谁说要嫁给你了?”
“那,那我嫁给你也一样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给你个杆儿你还真就往上爬了,属猴的吧你。
我嘴翻了个白眼,角抽了抽,伸手就把窗户关上了,转身便能看到满屋的星灯烁烁,尽管地上那片狼藉看着着实不怎么样。
黑喑换了件干净衣服,都没来得及擦头发上的水,就跑进来了,我用狐火热着那碗醒酒汤,这才放下手递给他。
“喏,趁热,一会儿弄点姜汤喝些,别感冒了。”
“诶,好,都听你的。”
他接过那碗汤吹了吹,一口灌了个干净,直冲着我傻笑。我架不住他那笑,也跟着笑起来,走到他身后帮他擦头发。
我问他:“你笑什么啊?”
“啊没,我笑了吗?”他拍了拍脸颊,仰头看我,“那你呢?你笑什么呀?”
“我笑你蠢啊。”
“小狐狸说得都对。”
再回到铺子,是在半个月后,时与兔子的婚礼,坐在堂上的是我师父时兮,他皱着眉,一笔一笔算计着婚礼用度,幻在他身边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啊!狐狸姐姐!”小兔一眼就看到了我,扔下了正在绣的红嫁衣扑了过来,“你终于回来了!”
我抬指打了个嘘声,点了点她的额头,将一枚金色的钗簪在她发髻上:“傻兔子终于得偿所愿了。”
兔子笑了笑,随即歪了歪头:“狐狸姐姐不进去吗?艾酒哥哥也很想你,我们大家都是。虽然有的人忘记了,可总有一些人记得你啊。”
“不了,我打算出去走走,四处看看。”我转头看了眼黑喑,微微笑了笑,“以前没时间做的,想现在去做。”
“那,狐狸姐姐,有空就回来看看,小兔会在这儿等着你的。”
“嗯,好。”
我冲兔子告别,她依依不舍的看着我,然后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什么才算是好结果?于我来说,大概就是有人陪伴着,去看四处的风景,至于到底能不能与其他人在一起,便看缘分。
我血里有风有水,注定不会在一个地方停泊太久。
山水有相逢,有缘自会再见。
而后黑喑在鲸繁起建了一栋很大气的古楼,题匾为拾叁殿。楼建成的那天,只修和黑芽在空地上燃放烟花,我跟他就站在一边看着。
我转头问黑喑:“干嘛费心建这么个东西?”
“接下来的事交给他们俩,我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黑喑轻轻环住我,眼中映着绽放的烟花,璀璨夺目。“而这里和我,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要是我做错了事呢?”我歪了歪头,“你当如何?”
“只要是你,就没有错。既叫了拾叁殿,那自然是偏爱于拾叁的。”
哪有那么傻的,撞死了南墙都不回头,偏要头破血流都不罢休,其实我也跟他没什么不同。
想来我也没有利用过这份感情,只是视而不见,以为只要时间够久,他自己就会放弃。
可现在想赌的人是我。
庆幸着我回头看了,而他也从来都不曾丢下我。
我问他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从你在真龙秘境出来的那一刻。”
那时候他还未化龙,还离不开思悟崖的那个山洞。
我就问他:“万一有其他人帮你化龙了呢?你还会喜欢我吗?”
“没有这个万一,只能是你,必须是你。”他顿了顿,“那时候我看着你满身都是血,还强撑着走出来,只恨自己不能快点化龙保护你。”
我咋舌道:“就这一眼?”
他认认真真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一眼就够了。”
是啊,有的人一眼就够了,一眼万年,万年都不够。
我将冰凉的手贴上他的脖颈,他眨了眨眼,我笑嘻嘻地问他:“凉吗?”
黑喑抬起手,握住我的手,很温暖:“没事,我暖和。”
接下来的时间,我不想看遗憾了。
我想跟这个人看山高水远,看长路漫漫,看来日方长,看他眼里溺死了星光,沉满了柔暖。
想接住命运带给我的一切幸与不幸,想恃宠而骄,想被相互偏爱,想拥抱着扶持着人生的人,想把缺失的时光全都补偿。
合适也值得的人不多,我何必挣扎着求一个不可能?
我郑重其事的开口:“阿喑,谢谢你还在。”
他笑着回我:“傻狐狸,来日方长,请多指教。”
漫天的烟花转瞬即逝,又有新的五彩星芒炸开,月很满,酒很甜。
也罢,来日方长,阿喑,请多指教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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