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自记事起便听闻那间房子闹鬼，也许一开始只是孩子们下课的嬉语，待孩子长大后再说给他们的孩子听，日子越来越过去，这间房子便被山腰间的人们说成了恶意。
不论是在哪个年代，房子都是很突兀地横躺在穷人区和富人区之间，东边看上去是富人的别墅区在甩态，西北角紧贴着不肯重划的公寓，凑合几间铁枝条几乎掉落的矮楼房，对于两边的居民来说，房子都不受欢迎，它看似有着上流人士霸道的横行，又落魄似下等人的委屈。
可是我见过它尚未被藤蔓枝根爬满的样子，只要沿着锈满铁刺网的围栏再向上走，便能探望被青苔洒满的泳池，还有黄色绿色搅拌着的草坪，拱门前若现若隐的砖阶很识本分，尽管被湿气和秽渍披上了黑，却一块也不散落地恣任枯叶踢踏，几十年来等着归人。
“小心哦，那房子有鬼！“ 脚步刻意放得很轻，学区内下课的孩子，自我身后叨语，随后便尖叫着朝另一条岔路跑去，在锁头已经銹成碎片掉落的房子门前落下了我，愣愣地把那段回忆叫醒。
每到了下课时间，三两成队的孩子自山下涌入山区，大家会在接近洋房前的岔路用矫情的姿势转过九十度直角弯，默契的避开那个名叫有鬼的别墅，然后在岔路的尽头再度选择自己要去的方向，选择他是富人家的孩子，还是穷人家的孩子。而岔路转过去第一间两层楼房，便是学问彭住的地方。
大家只知道他姓彭，自诩去过四十三个国家，精通至少二十四种语言，这些经历都被他用粉笔写在锈迹斑斑的蓝色铁门上头，学问彭的称号也由此而起。 各种语系的书籍自他屋内向外满溢，看不出大小的院落也被压缩在他四处搜集到的纸箱、铁具、杂志还有各式淘汰家具里，没了个形。
也许有个通道连接着地底，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从屋子里挤出来，又怎么能进得去，总之每天经过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里了。
不管太冷还太热，套在他身上的始终是一件透白的排汗衫和迷彩棉裤，双腿劈叉着坐在门口被湿润涂黑的空心砖上，毛孔粗大的鼻头吊挂银边的老式眼镜，嘴角撇着一根只剩尽头的烟蒂，时不时抖两下被双手摊开的报纸，一边发着啧啧清理牙间的声音。
学问彭亦是这个山腰间的说书人，他的嘴上永远都有不会重复的小故事，随时喂养着路过的孩子，下课后的孩子们从那栋有鬼的房子侧墙弯身过来，蹑手蹑脚来到学问彭家门口，噤声加入他正在说着的故事，学问彭和鬼房子的存在，如同一个正邪的反差，孩子们说：“左边天堂，右边地狱。“
擅结交的父亲在一次的餐聚上邀请了学问彭，他在那件排汗衫外面加衬了一件墨绿色的西装外套，难得的正式。
众人坐在可以转来转去的大圆桌边，听他周游世界的血泪还有求知过程里的激励人心，父亲说他是一个现代的伟人，学问彭大笑着说，他最多就是一个深居简出的旅者罢了。
坐在椅子上的我双脚抅不着地，在椅子下划呀划着，上半身一边护着饭碗，一边躲避他那横飞的口沫还有喷出的鼻涕，那顿饭吃了两个钟头，他喷出的唾沫可能都比我家那条圣伯纳还要多，即便如此，咱家和他也算是认识了。
入夏之后，放假的孩子直接从后山遛到山脚下的公园去玩耍，不用上学，经过山坡上大路的次数就少了，学问彭也跟着鬼洋房一同被冷落下来。但他院落里的杂物是越积越满，就连房顶上都出现了铁桶的踪迹，那些东西也许打出生就在他的宅子里发芽，随着年岁顺理成章地从屋里生长到屋外；亦或是被拐弯那间鬼房子付予了生命，到了半夜每个竭尽所能地张牙舞爪，爬过矮墙到洋房里举办什么耸人的仪式。
总而言之我是山腰间少数几个，暑假期间还会自学问彭家路过的孩子。
接近山脚边的一条小巷里，是一间小型的图书馆，夏天窝在里面的儿童阅读室吹冷气，是我每到暑假最常做的事情。
附近就有大间的市立图书馆，所以这间小小的图书室来客总是很少，更别说儿童区了，我可以横躺在光滑乾净的木质地板上，儿童区里木头和书本发散着很舒服的香气，书本虽然不新，但从百科全书到搞笑漫话是一应俱全。
午餐之后到晚餐之前，我几乎都待在这里，常常把书翻着翻着就会睡去。 伴着被拉长的影子走回家的时候，洋房是一定要避开的方向，因为我是个孩子，因为天快黑了，因为它有鬼。
于是那段时间我成了学问彭少有的听者，并不是我喜欢听他讲故事，而是我宁愿花点时间看他手舞足蹈，也不想看到鬼出来对我手舞足蹈，就算我装作很赶时间的跑过去，学问彭照样会把我叫到跟前，手指托起他鼻头上的眼镜，然后吐掉他嘴边的香烟，开始说起他的故事，即便我根本不关心什么奈及利亚的事情。
“我跟你爸爸是好朋友，所以我跟你就是好朋友了。“ 他的双手大力地捏着我的手臂，油腻充满烟味的嘴也几乎是紧贴着我右脸，我还太小，没感觉到有什么比鬼还要更可怕的东西正在慢慢靠近。
一段时间过去，我才了解那个时候，有着什么事情正在被自己所遭遇。 也就是那么一天我突然对那间鬼洋房不再抗拒，我开始顺眼它狼狈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在我和它身上发生过什么，所以那段时间我们很是默契地相依为命。
离开家後几年父亲说学问彭死了，死在被废弃物堆积成表面张力的房子里，房子本就难闻的气味把他的尸体吞没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再次经过他故家门口，杂物已被清理，露出一张完整陌生又乾净的小屋，阳光也终于是洒了进去。而那间洋房，则连最后的一面白墙都已失去，泳池完全被杂草覆灭，没被取代的是破旧寒冷的阴森、锁头生锈的铁门，还有我当时不得不选择路过的小秘密。
“要小心哦，那房子有鬼！“ 跑过身后的孩子们说。
你们看过鬼吗？我没有，可是我看过地狱真正存在的样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