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雄

“陆旭，真的是你吗？！”

正在埋头办理业务的陆旭抬起头，看到了一位体态壮硕的妇女，臂弯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娃娃。

“你是……徐小英！”

眼前的人，虽然黑了很多，身材也严重走样，但那眉眼和笑容，依旧是往昔的模样。

陆旭盯着她怀里的孩子看了几秒钟，陡然间酸了鼻子。

前尘往事，猝不及防地翻涌而来。

01

陆旭从小没有见过爸爸，妈妈带着他回到家乡定居时，他刚上小学二年级。

陆旭转到新的班级没几天，就被同学们孤立了，理由是班上的同学查清了他的底细，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打外边回来的“外居户”。

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班级的各个角落，甚至被同学用粉笔写在了楼梯间和厕所的墙壁上。

陆旭是个胆小软弱的性子，面对这些口诛笔伐，只能像个没了壳的蜗牛一样，整日蜷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可班里的“捣蛋精”们哪能因此就轻易放了他。

下午放学后，陆旭被堵在了一个学校附近的死胡同。

同学们围着他起哄，齐声说他是“有爹生没爹养的野孩子”，陆旭蹲坐在角落里，将头埋进双腿之间，小声地啜泣。

为首的孩子叫麻小林，他让同学们把陆旭从地上拉起来，逼他亲口说出这句话。

陆旭低着头，别过脸，微微颤抖着单薄的肩膀，不说话只是哭，这更是点燃了那些孩子们欺负人的热情。

身材微胖的麻小林一把推倒了陆旭，骑在了他的身上。

旁边的起哄声此起彼伏。

陆旭被压的喘不过气来，手不住得挠着地面，眼泪淌了满脸。满脑子在想：谁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

“麻小林，你又欺负人，给我放开他！”

一个清脆而响亮的声音穿透乱哄哄地笑骂声，震慑了全场，巷子一下子安静了。

陆旭忽觉背上一轻，压瘪的胸腔被打开，憋闷窒息的感觉陡然消失，他大口地喘着气。

他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看见了那个一手拿一个板砖的女孩子，徐小英。

那群捣蛋的孩子们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退场的，陆旭完全没了印象，他只记得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子站在夕阳里，浑身发着光。

陆旭想，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于水火的女英雄。

女英雄歪着脑袋看他，只看到他满脸泪痕上粘着的泥土。陆旭以为女英雄要伸出手将他拉起来，可女英雄却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

“哭什么哭！没出息！自己爬起来！”

徐小英将手里的板砖放在地上，坐在了上面。

陆旭爬起来，站在旁边，垂头耷脑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了解了来龙去脉，徐小英又起身给了他一脚。

“记住了，以后不许哭，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有人骂你，你就骂回去，有人打你，你也打回去。”

徐小英说完又想起了什么，补上了一句：“我打你骂你时，你得受着。”

02

每个人一生都会遇到很多人，来的来着，走的走了，只有极少数人出现在自己重要的命运转折点上，改变自己的人生走向，对自己的人生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这种人被称为命中的贵人。

陆旭当时并不知道，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贵人，徐小英。

徐小英和陆旭是邻班，虽然不是每天在一起，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陆旭是徐小英的人，以后不能欺负了。

徐小英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了陆旭卑微冷寂的人生。

陆旭喜欢她的乐观，她的勇敢，她的爱憎分明，就像小说里身怀绝技的侠女，侠肝义胆，锄强扶弱。

陆旭一点一点向着阳光靠近，他渐渐变得活泼开朗，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勤奋学习，热情交友，他自己活成了一道阳光，明媚而不忧伤。

转眼就到了小学的毕业季，陆旭像往常一样跟在徐小英的身后，一起回家。

想起毕业后他们有可能不在同一所初中，住校后也不能经常回家，就不能每天见到他的女英雄了，一阵难过袭来，渐渐染红了眼眶。

“我们如果能一直一起回家该有多好。”

陆旭感伤地说。

徐小英回头看陆旭，大刺刺地说：“这有什么难？等我们都长大了，我把你娶回我家。”

陆旭被徐小英的话羞红了整张脸，那一点点忧伤也被夏季的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03

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那么多的巧合。陆旭和徐小英小学毕业后就再没了同校学习的机会。

身边没了徐小英，陆旭也再没被人欺负过，那个拎着板砖站在夕阳里的女英雄，早已深深烙在他的灵魂里，成了他毕生不再卑微胆怯的底气。

陆旭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他要考上很好的大学，做一个优秀的人，有朝一日，他要做徐小英的英雄。

陆旭收到省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却听到了徐小英落榜的消息。接踵而来的，是徐小英的父亲患了绝症的噩耗。

这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治疗，拖垮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

徐小英只在拿到诊断结果的那一天，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哭了一夜。

此后，她再也没哭过。

她将从小到大所有的书本都卖了个干干净净，断了自己复读的念头。

她和母亲一起照顾缠绵病榻的父亲，有点空闲时间就四处打零工。

陆旭上大学的前几天去见了徐小英。

“小英，你小学时说长大了要娶我，还作数吗？”

小英微微一怔，迅速低下了头，细心的陆旭看到了她眼角的一抹微红。

小英干笑了一声，抬头是一脸的无所谓。

“你傻呀，小孩子的玩笑话哪能当真！再说哪有女孩娶男孩的？”

陆旭盯着小英看了很久，看得小英心虚到收起脸上戏谑的表情。

“可我当真，一直都当真。徐小英，你不娶我，那换我娶你。我要去上大学了，你等我四年，毕业以后我就回来娶你。”

陆旭将自己多年积攒的零花钱放在一个信封里，塞到小英的手里，头也不回的跑了。

徐小英望着陆旭消失的街角，泪水忽然决了堤。

04

那是没有智能手机的年代，陆旭经常给徐小英发电子邮件，关心她的近况，询问父亲的病情，诉说思念之情，畅想美好的未来。

徐小英家里没有电脑，只能隔一段时间去网吧里回一次邮件。

大三那年的冬季，陆旭连着两个月没有收到徐小英的回信。

一种隐隐的不安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陆旭打电话到徐小英的家里，接电话的是小英的爸爸。

虚弱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陆旭，你们的事情小英都跟我说了，你们不合适，别说你妈妈不同意了，我们也不会同意的，以后别再联系小英了。”

“嘟嘟”的盲音一遍一遍重复地响着，陆旭好半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在准备期末考试没办法抽身离开，陆旭一秒一秒地煎熬着，直到最后一科考完，他出了考场，行李都顾不上带，就直接奔去了火车站。

陆旭满头大汗跑到徐小英家门口时，地上是一片鲜艳的红，红色的地毯上散落着红色的鞭炮屑。

门上的大红双喜突然撞进陆旭的眼睛里，刺地人生疼。

小英的妈妈从小院走出来，看着陆旭一脸无措与难过。

“回吧，孩子，这个时间小英子的婚礼已经结束了，忘了她吧，谁也不要埋怨，是你们有缘无分。”

陆旭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从妈妈那里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英的爸爸病情忽然复发，命不久矣，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英，不能看到她穿上婚纱，将是他最大的遗憾。

说媒的很多，小英都不答应，百般追问之下，小英才说出了陆旭和她的约定。

小英的爸爸更不放心了，两个不同层次的人在一起，除了彼此相爱还有什么是相同的，爱情消耗殆尽之后，有的是小英受罪的时候。

爸爸以命相逼，要小英和陆旭断了联系，踏踏实实相亲结婚。

小英最终答应了，嫁给了一个憨厚老实的年轻人，年轻人在镇上有个家电维修的门面，不会大富大贵，但也有吃有穿。

那个寒假，陆旭大病了一场，连续烧了好几天，迷迷糊糊中一直唤着小英的名字。

05

转眼间，距离那个寒假已经过去了四五年，陆旭考了事业编，留在县城工作。

来相亲的快要踏破了门槛，陆旭一个中意的都没有。他想找的是一个能在夕阳中拎着板砖救他，再踢他一脚，说“哭什么哭”的女孩儿。

那天中午，陆旭邀请徐小英母子吃了顿饭，听徐小英讲这些年的人生经历。

徐小英的爸爸在她新婚第十天就去世了，是笑着走的。

丈夫是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没什么文化，但对小英有着朴素而真诚的爱。

小英帮忙打理店铺，也找些手工活计，日子清苦但也充实。

陆旭目送小英和孩子离开。那虎头虎脑的孩子拉着小英的衣角说着什么，小英抱起孩子，将他扛在了肩上，他伸开手臂像雄鹰一样翕动着臂膀。

此刻，在儿子眼里，小英应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女英雄。

时移世易，不变的是小英，她还是那个活泼开朗，乐观向上的女英雄。只是，她再也不是陆旭的女英雄了。

那个说好要娶他回家的女孩子，终究是留在了岁月的洪流里。

陆旭抬起手臂向母子俩消失的地方挥了挥。

余生漫漫，天涯两端。

“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愿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

就此别过吧，我的女英雄，谢谢你曾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