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依然下着,寒骨的风从窗扇里挤进来,他打了一个寒噤。
桌上有三个酒坛子,两个已经空了。荒郊野村的小客栈里灯火很弱,冷冷清清,他看见那只灯火同样微弱的旧灯笼在飞雪中摇摇晃晃,原本鲜红的颜色已经褪成粉白色,如同所有在他心里肆虐而过的岁月。
很久没有杀过人,很久没有染指江湖。他已经开始读诗习字,眼神中少了暴戾,多了一些风尘。所有的时间都变得粗糙,涩涩地从刀上和笔尖逝去。他甚至记不起第一次杀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了。他的眼角开始出现了细小的皱纹。
第三坛酒很快就喝光了,天色已经很暗了,只有寒风夹着雪从屋檐下掠过,在微弱的灯笼旁一闪而逝。他望着门外的黑夜出了一会儿神,披上蓑衣,摇摇晃晃跨出了破败的小客栈。
地上已经积起寸许深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在空寂的深夜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他就这样垂着头,像一片叶子,在风雪的摆弄中摇摇晃晃,走了很长一段路。很长的一段路途中,并没有看到一个人,甚至没有一只老鼠,只有无穷的黑夜和在空旷中荡秋千的寒风。
嗨。呀咦!他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迷糊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雪吞噬了。他还听见自己喉咙里回荡着模糊的声音,打了一个酒嗝后,这声音带着烈酒的冲劲从鼻子里喷出来,那滋味可真不好受,眼泪顺着眼角很快就流了出来。
哈哈。他笑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流出眼泪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他曾经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坏掉了,再也哭不出来。
他第一次哭,还是为一个女人。现在,他都记不起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了。他只记得那是在柳州,初冬,所有的树叶都落完了,落日给树木涂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他站在十字路口,看那个女人坐上马车,一颠一颠消失在路尽头。后来,落日变成了一种悲伤的红,一跌就跌进了西边的苍山里。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流出了眼泪,目空心空。
从那次以后,他就开始害怕黄昏,害怕落日,害怕树木没有叶子的季节。
那时候,他才十九岁。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他想着这些遥远的旧事,脚下一滑,倒在了路边,顺着小坡滚了下去。是一个十字路口,他看清了。他娘的,他骂了一句,又是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疾驰而来,他慌乱站起来,迅速把手伸向了腰际,才发现自己没有带刀。糟糕,他一紧张,就开始清醒,一定是仇人寻仇来了,同时四处扫视一圈,确乎是无处躲藏了。四面都是平坦而雪白的路,他正好站在交汇处。
正在他紧张的时候,骑马的人已经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嗨嗨。他为自己的慌乱而感到窘迫。现在这幅样子,就算是仇家,谁又能认出他呢?这么想着,他脑子又变得昏沉起来,眼皮也涩涩的,不由自主往一起合。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儿,他突然看见前面隐隐约约有火光,走过去一看,他十九岁记住的那个女人就在火旁。她端庄地坐着,眼睛里却流露出狐媚,火光一闪一闪,她的面庞也跟着一亮一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美。
他跌跌撞撞哭着向她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她的名字。这么些年,我多想再见见你啊。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就嫁给了柳州城外的王七?你知道我送完你之后就去苏州经商去了,我想着多赚些银子,回家就娶你过门,你怎么不等等我啊?他终于握到了她的手,但那手却是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他惊疑地低头一看,却发现手中握着一只化成白骨的手,他连忙撒开那只手,一抬头,看见她也变成了一架骷髅。你为什么要杀我啊?她的声音幽幽的,充满了委屈。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朝他逼近。
他害怕了,开始逃。脚底下许多雪,怎么逃都迈不开步子,同时那堆火也灭了。
他说我也不想杀你的,我只是想找你回到我身边,谁知道你会大哭大闹。那王七家的墙又高,我一时爬不出去,王七要杀我,我当时急了,我手里的刀是去杀他的,谁知道你会替他挡……
那女人变成的骷髅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狠狠地说,我要杀了你报仇!
他使劲拔腿,腿却像是长在了雪地里,怎么也动不了,急的大喊大叫,突然身子打了一个冷颤,睁开眼一看,原来自己在雪地里睡着了,身上已经覆了一层白雪。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自己杀的第一个人长什么样子,却没想到她还藏在记忆深处。杀了她以后,他还杀了王七,杀了王七以后,他陆陆续续又杀了很多人。后来,他就成了杀手,靠着自己小时候的武功底子,风里来雨里去,夜行朝宿,过上了刀头舔血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七年。
第七年,他在金城遇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同样行走江湖,生得其貌不扬,脾气极好,隐忍克制,却不知怎么会看上他。
他们在金城只是见过几面,彼此说话也不多,因此并不是很熟悉。
后来,他离开金城,去长安谋生。他想,他可能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长安已经不是都城,那时候,都城已经迁到了洛阳。因此,长安虽然很繁华,却没有他想象中的大气和贵气。有时候他看着那些在夏天旺盛生长的草木,怀疑自己要求太高,在这样的世间讨生活何其不易,又何必挑三拣四。
长安其实挺好。他安慰自己。
就这样,他在长安筑了一间茅草屋,可以遮风避雨,又买来许多书,每天自己做饭,自己洗衣,闲下来的时候就看看书。刀藏在床底下,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
他慢慢放下了这些年积聚在内心的恐惧,终于可以和自己和解,终于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去街上打酒,又一次看见在金城见过几次的那个女人。她同样背着刀,看起来心平气和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酒店门口冲他灿烂地笑。
他打了两壶酒,带她回了家。他们就这样在长安生活了三年。这三年里,他们很有默契的不说过去。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杀过自己曾心爱的人,她不知道他杀的第一人是他曾心爱的人。
三年后,又是一个黄昏。她背起那把刀,说要回金城,因为只有在金城,她的刀才能换来银子。
她走了,他平静的生活也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他甚至不清楚这三年的时光里,他们是什么关系。他藏在床板下的那把刀已经锈迹斑斑,拔出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当初闪着青光的样子了。
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又是一个深秋,很快就要冬天了。
冬天很快就到了,他又打了两壶酒,一个人坐在窄小的茅屋里,看着门外的雪越落越厚。
长安的第一场雪化了以后,天气更冷了。他放下手里的书,开始打点行囊。他想去金城,但不知此行目的何在,所以他收拾着收拾着就要停下来问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去金城?
最终他还是去了金城。金城的冬天风很大,天气比长安还要冷。他站在金城的内城门外的时候,还在问自己要不要去金城。
金城很乱,据说有人谋反,到处都是江湖人士,城里城外站满了朝廷的士兵。他突然觉得,金城和三年前不一样了,很陌生,于是决定返回长安。
可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她,背着她的刀,看起来心平气和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她杀过人。
虽然他知道她杀过人,但他想,自己也杀过人。杀过人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是留了下来,留在了他感到陌生的金城。
金城很快就起了战事,他们决定去别的地方。他知道有一个叫黑水城的地方,是别人告诉他的,那里很美,也很安静,他告诉她,他想去。她说好,那就去黑水城。
临行的前一天夜里,他梦到她收拾好了行囊,轻轻悄悄溜出了房门,接着又溜了进来,手里那把亮晃晃的刀伸到了他脖子下面,他的头就像一颗瓜一样滚到了床底下。他从梦中惊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摸了摸身边的她,她还在。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问道。
没什么,睡吧。他说。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她不见了。他一个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洗脸,发现她走之前帮自己打好了洗脸用的水。
他慢慢低下头去,突然看见铜盆中倒映着的自己脖子上有很细的刀痕。他明白是她手下留情没有杀他,同时他也知道了她杀的第一个人一定是她心爱的男人。她不够爱他,所以没杀他。她也很爱他,所以下手后又停手。她打了洗脸水给他,是告诉他,水是干净的,洗完了人也应该是干净的,他应该忘了她。
他很仔细的洗了脸,洗了很长时间。然后,一个人背着刀回到了长安小茅屋里。重拾那些看过的书,很奇怪,再看的时候,那些书又和之前看时的感觉不一样了。他明白,自己变了。他不知道这种变到底好不好,所以还是会经常去喝酒,可是从不去他在长安遇见她时的那家酒馆。
现在,他一个人走在长安的风雪里,天渐渐亮了。他知道,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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