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头发挺直闪亮,一看就是中午刚趁午休打过发胶的男侍应生把牛排端上来时手一滑,两棵西兰花掉在了妻的裙子上。
“哎呀,抱歉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妻还没叫出声,他就已开了口。长而浓的眉抖了抖,一时竟不知所措——这毕竟不是他拿纸巾来便能擦去的事。“没事没事,回去洗洗就好。”我开口道。毕竟这时间已有许多桌食客,等饭的,离席的纷纷向这里望来,妻最最受不了这个。
于是他继续为我们摆好牛排,斟好红酒,用纸巾包起西兰花握入手心,看上去出了口长气,微笑着说:“幸好掉的不是牛排,两位……”见我们神色有异,话还没完就讪讪地去了。
我和妻面面相觑了一小会,旋即大口分食牛排,喝掉剩下的红酒,撕开最后一个羊角面包,揩净盘中汤汁塞入口中,叫来那个脸上有少许雀斑,点单时我就觉着可爱的女侍应生,告知要结账了。
“两位点的大份金枪鱼子意面已经在做了,再等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可以上来……”她一脸极为难的样子,拇指与食指不停捏弄着制服腰间作装饰的浅褐缎带。她的制服极新,连胸前那一溜蕾丝花边都是雪白的,唯有那条缎带已皱得不成样子。店里微热,她头微向前倾看着我们,一缕与缎带同色的发丝散在眼前。
“意面的钱会付的,只是我们现在得回去了。”我站起身来,“回去把裙子洗洗。”妻拎起裙角,把油渍向她展开:“喏,好大一片吧?你也是女人,裙子成了这样,哪里还吃的下意面?金枪鱼子的也不行。”女孩有稍许惶惑,但还是帮我们结了帐。
“如果给您的财产造成了重大损失,您可以到我们餐厅的官网上投诉或索赔,那上面餐厅和员工的详细信息都是有的。”我们出门时,女孩在背后这样说道。
我们乘电梯下到一楼,出了这片商业区,在附近的一座小型公园里走着,空气干而冷。
“好啦好啦,别阴着脸嘛,大不了去官网上投诉那个男的好了。”我让自己笑着对妻说话。这时候公园里已没有多少人,十二月天黑得极早,啤酒瓶碎片在枯尽的草坪上闪动着细小的光亮。
“你真这么想?”妻突然笑了,转身抱住我,用额顶着我的下巴,朝脖子轻轻一啃,又吃吃笑出声来。
我摇摇头,朝她脸上亲了一口,掏出手机说:“乖啦,让我进去官网看看……嗯……千达广场店……嗯,你看是不是这个?”我给妻看官网上的员工相片。
“嗯,没错,这官网连员工家庭地址都写着,什么年代了,个人信息都不保护。”她在我怀里嘟囔着。我笑了,轻拍她的头:“要是没有地址,我们又要花许多工夫去找,多麻烦,你还抱怨。”
“我先回家把裙子换掉,你在那里等我吧,侍应生下班晚,来得及的。”
“记得把枪用抹布擦擦,好几个月没用了,容易生锈的。”
“嗯,知道。”
风刮上两扇薄而大的铁皮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一二十幢六层楼之间离得相当远,院角半截年久失修的水管犹如前列腺肥大的老头,一滴一滴落着水。下水道口散出铁锈与苔藓的味道,月光下甚至看的出那恶臭飘荡的身影。这里是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必定存在的,老式居民区。
我站在一架废弃的搅拌机后面,用它挡住风,同时留意着大门处的动静。今天从官网上看到的资料委实详尽,那男侍一个人住在这儿。讲老实话,在这个世上袭击一个单身汉是头等容易的事情。
这儿的地面没有啤酒瓶碎片,黑的像狗屎,勉强可辨几条冻裂开的纹路。水泥地面……漫反射……又想起起我那高考四十分的物理,那之后我喜欢上了喝啤酒……不,不要想这个了,你高考完七年了,我对自己说。听,有脚步声,听那个,别想高考了。听,高跟鞋的节奏,一声脆一声闷,这人左腿有点跛。她是谁?你老婆啊!这个你都忘了?当初你不就是在咖啡店听脚步声才第二次认出她的么?哎呀呀,真是的,这么有意思的情节都……
我喟叹一声,靠上搅拌机,后背一片冰凉,一块灰土“簌簌”落下,落进衣领,滑下脊背。该死的——不过我终于不再想高考了。
妻径直来到搅拌机后,问我:“人呢?”
“二十分钟前进了这个单元,二楼左手那家。”我指给妻看,“我站在搅拌机顶瞧了瞧,能看见一个房间,好像是卧室。”
“好吧,再等等,两三点动手。”她掏出枪来,不胜爱怜的看着,枪身的烤蓝较之结婚时多少掉了些,但线条依旧是流畅清朗,二手枪店决计买不到这样的货色。现在,这个院子里总算有了个会反光的物件。
不多时,又传来了脚步声。偶然有枯枝被踩断的“喀嚓”声传来,是网球鞋,我想。远处依稀一个女子的身影靠近,旁边单元一楼的灯蓦然亮起,她的脸被我们看见。
是那个女侍应生,她换了身藏青色的羽绒服,但灯光是黄的,我不确定是不是藏青色。管他的!我喜欢藏青色。她手里拎着盒子,走进了那个单元。我勉强看见里面仿佛是意面,金枪鱼子的?哪里晓得,说不定是员工们发的夜宵,午夜时分她就算打开特地让我看,也分不清的。
“嚯,这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嘛,十二点半送夜宵来?我和你恋爱时都没有这种待遇哦。”妻在我耳边低声说。我苦笑,屏息敛声听着网球鞋声步步上移,俄倾二楼灯光亮起,没有钥匙声,门却已“吱呀”一声响起,旋即重重关上,响声在楼道里荡了好几个来回。
“这下怎么办,这个点进去,八成是要留下过夜了。”
“不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回去?”
“待会两个一起干掉好了,就怕进去时动静大,女孩子叫起来比恐怖片里只高不低的。”
“没必要破门而入吧,等到了点再看情况。说不定到时候两个人双双猝死了也未可知。”我难得对妻开这种玩笑 ,妻在我腰上拧了一把,虽然看不见,可我知道她的脸一定是红的。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那个房间便亮了起来。我连忙攀上搅拌机,伸手给妻拉她上来,脚下发出惊人的怪叫,铁的味道那么鲜明地沁入我的身子,想必妻也是一样。顶部那块平台极小,我只得把妻抱在怀里。夜风凄紧,她的发梢不住扑到我脸上,风衣下摆猎猎飘舞。白天的话可以拍照留念,一定很酷。
往里看时,两人都已不剩多少衣物了,许是这鬼地方人太少,晚上连窗帘都不拉的。这时候我们更是无须担心他们会向外看,就算看了也不过是条黑影,搅拌机顶的特大号避雷针?我试着勾勒出这意象的模样,又觉得过于傻气。罢了,且看他们如何动作。
无非是用脚趾头都能看到的动作。
“这倒方便,这样就不用干掉那个女的了,过几分钟找准机会开一枪在头上,没准他都意识不到自己死了。”妻说。
我们站在这儿,拥抱着一动不动,怕一失脚便落将下去,冬夜邦邦硬的水泥地可不是开玩笑的。偶尔瞥一眼窗内,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妻温热的曲线印在我身上,微微颤动。不知何故,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和同学一起去过的动物园,不可抑止。
还是高考,志愿填完不久,我们去了一家位于郊区的动物园。说是动物园,里面委实寒伧的紧。几只脏兮兮,皮毛散乱松弛的瘦猴子两眼无神地从小木屋底下望来,甚是凄凉。见我们走来,一只孔雀飞走腾跃,努力在几只母孔雀面前开出屏来,只是那尾巴竟然折断了大半,仅余光秃秃的几枝在空里摇摆。兔舍里的兔子极肥硕,从铁丝网眼里探入手指,光滑的皮毛如溪般自指间流过,真有一丝凉意。
那时同我一起的人里,有我喜欢的姑娘。瘦弱,穿白衣。七年后的今夜,我搂着妻站在一架废弃了的搅拌机上,无端忆起她的面容——尽管那之后再也未曾联络。
在鸵鸟笼前,她问我上大学是否准备打工,我说有个舅舅已在北京给我找了一份男侍的差事(当然是信口开河)。她轻轻地笑,看着我说:“总觉得你身上有种气质,只是说不出口来,刚才才明白是男侍的感觉,简直像注定了似的。”她向我过来几步,“加油哦,你会做个最好的男侍。”我一时不知所措,微笑道谢。随后接着看鸵鸟,看瘦长嶙峋的脚爪,一口一口喝着早已温吞吞的啤酒,听见自己心脏不争气的狂跳。
那一年的夏天,如今漂流到了什么地方呢?啤酒我可是还没有喝够的哟。

“可以了。”妻的语气里多少带了点不快,毕竟站在这种地方发愣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我自知理亏,没有出声,向窗内看去。没错,那小子头向上昂起,极是显眼,甚至给人一种伸手可及的错觉。妻“咔嚓”一声打开保险,手臂伸直往前方举起,她的身子一点一点绷紧,枪口已对准了男侍的头。
妻有个奇特的习惯,每每瞄准后都要闭上眼射击。我曾多次说要不我来吧,这样命中率太低,她却只是摇头。
妻问:“怎样?”
其实男侍的头已有所下移,但料想这么近不致射偏,我说:“可以。”于是妻扣动扳机。
玻璃应声爆裂,碎片四溅。不料这时他们一声闷喘,那女侍应生突然翻了上来,正面迎上子弹。她的头当即有一半消失了,一蓬血雾舞在半空,而男侍依旧毫无所觉地扑腾着。我拉着妻爬下搅拌机,迈出铁皮门,直走到两个街区之外。
妻低头拍去裤子上的灰尘,我则想着刚才那一枪——只顾着尽快离开,甚至没对那上来多少实感。那时滑进去的灰土附在背上,大概是被汗粘住了,好不讨厌。
“如何?他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我那一枪真是漂亮。”
我只是苦笑:“嗯,是的。”我抓起妻的手,朝家的方向迈开步子。看了眼天,说来也怪,自从上大学来到这座城市,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星星。
“家里还有啤酒?”
“有的,阳台上搁着,快过期了。”
“今天不知怎么,想喝的不行。”
“回去还能睡两小时。”妻一脸厌怠的样子,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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