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麦大人
04
好在在王维最失意的时候,他的身边还有母亲陪着他,鼓励他。
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佛法的领悟颇有精道。她告诫儿子,给他取名维和摩诘这个字的含义。
王维当然知道,“维摩诘”是印度高僧,母亲把他的名字拆开来为自己命名,还教他从小就背诵《维摩诘经》。
维摩诘意为干净,无垢,母亲是希望他能一身洁身自好,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看开苦乐两境,不问宠辱,不问成败,只问本心。
简单说就是不为外物所惑,不为名利所累,只追寻内心的方向。
王维从此顿悟,人生也变得豁然开朗,从前的心高气傲一扫而空。
为了让弟弟妹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他放下了所谓的清高,向当时的宰相张九龄写信,直言希望对方提携,谋个职位。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一颗急切的心,毫不掩饰。
不久后,他就被提拔为八品的右拾遗,官职虽不大,却可以接近皇上,升迁的机会很多。
然而,一年之后,张九龄被佞臣李林甫给排挤出京,王维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打发到边塞之地——凉州。
这时的王维,对宦海沉浮已经看得很开,他不再留恋繁华的京华烟云,却对广阔无垠的大漠心驰神往。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首《使至塞上》如此经典,尤其是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更是成为描写浩瀚沙海的千古名句。
大漠虽然荒凉,好在他有着一颗随遇而安的心,沙漠里的美景也不是谁都能欣赏的?
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因为历史的机缘巧合,让王维、崔颢、岑参、高适相遇了,这堪称千载难逢的文化盛事。
他们在这里活得恣意潇洒,一起打猎,一起吟诗,一起饱览塞上风光,一起享受葡萄美酒。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欢聚的时刻总是短暂的,朋友的离别在所难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大漠里,在篝火旁,他们一起为好友送别,这样的情谊更显珍贵。
05
740年,王维已是不惑之年,他回到了久违的帝都长安。
然而,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长安城依旧繁华,却不是王维熟悉的那个模样。
好朋友孟浩然患背疽而亡,恩师张九龄也因病在家乡韶关与世长辞。
这时的唐玄宗不思朝政,独宠杨贵妃一人,朝堂也被李林甫、杨国忠把持,一片乌烟瘴气,许多大臣噤若寒蝉。
经历种种人生变故的王维,早已心灰意冷,不再留恋官场的尔虞我诈,他在终南山觅得一处幽静之地,取名“辋川别墅”。
这里有山有湖,有树林也有溪谷,其间散布着若干馆舍,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从此,他有事上朝,无事还家,过着一种半官半隐的田园生活,要么赋诗作画,要么钻研佛学,好不自在。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岳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这首《酬张少府》,完美地诠释了王维政治抱负不能实现的矛盾苦闷心情。
既然注定要生活在这个污浊的世界,那就保持一份超然,一份独立,不与俗人话短长。
在一个初秋时节的雨后黄昏,空气格外清新,景物不同往日。
王维看到眼前的美景,略微沉吟,一首千古名篇《山居秋暝》在笔端一气呵成。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其中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描写的是景物,却具艺术之美。
它像一幅清新秀丽的山水画,又像一支恬静优美的抒情乐曲,体现了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艺术特色,耐人寻味。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首《竹里馆》,并没啥精彩的字眼,写景(幽篁、深林、明月),写人(独坐、弹琴、长啸)皆平淡无奇。
然而,它的妙处也就在于以平淡的笔调,描绘出了意境悠远的艺术魅力,看似平淡却独具匠心,这就是大师的手笔。
此后,王维的诗里更多流露出空灵的气象,仿佛世间万物不死不灭,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悲哀。
正像佛家那就谒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生的下半场,他把自己放空了,其他一切都是虚妄,追随内心勇敢地做你自己。
06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荒淫已久的唐明皇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仓皇逃窜到四川避难,大唐也由盛转衰。
在乱世里,想要苟且偷安并非易事,个人的命运像浮萍一般随风飘荡。
叛军攻破长安后,对王维这么有知名度的大诗人,安禄山自然不会放过,于是把他押解至洛阳拘禁起来。
王维是什么样的人,从小饱读诗书,被母亲灌输忠君爱国的儒家思想,怎愿与安禄山这种胡人为伍,为了保命就装疯卖傻起来。
有一次,安禄山在凝碧宫请客,来赴宴的多半都是奸佞小人,不无歌功颂德之作。
王维感到很难过,于是就写了一首《凝碧宫》的诗,来表达自己思念故主、感怀前朝的心境。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最终,王维在万般无奈之下担任了伪职。然而,平乱之后他被抓了起来,关进大牢。
按照大唐律例,投效叛乱当斩,可能王维自己都不知道,正是那首《凝碧宫》在后来救了他一命。
再加上弟弟王缙平乱有功,请求为兄赎罪,他才逃过一劫。
经历了生死无常的考验,王维彻底看清了人世间的种种波云诡谲,已没有什么能羁绊这颗向往自由的心。
人生最后的几年,王维对官场已不抱任何希望,但他的官职却越做越大,直至尚书右丞。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命运这双大手,总是将人生反复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又能奈若何?
王维终究是明白人,这不过是肃宗一时跟父亲赌气的伎俩,凡是玄宗反对的人,新皇都加以重用。
他连生死都看淡了,何况这点无聊的政治游戏?
这首《终南别业》,就是最好的诠释。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离开朝堂,转眼就复归山林,那些国啊家啊,江湖啊庙堂啊统统都与他无关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人禅心大进,早已顿悟,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有诗意的世界才是值得浪费的。
用现在的话来说,生命要么浪费在你爱的人身上,要么浪费在美好的事物身上。
对王维来说,前者已无望,后者犹可追。
761年,无病无疾的他,写信给几位在世的友人告别后,微笑着离开了人世。
去世前两年,他已把别墅改为寺院,又将储藏的粮食用来赈灾济民。
如此,可以心无挂碍地去了,什么也没带走,正如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也是一无所有。
他没有李白的鲜活,也没有杜甫的深沉,但王维的这份洒脱,他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人生总是一个得到又失去的过程,王维用一生的修炼,完成了禅宗美学里的所有课程。
一杯敬自己,一杯敬过往。
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畏将来,不念过往。如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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