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一)
我是一棵樟树。我在豫章茶商江老爷家的大院里生长了十年,长成了一棵百尺高的大树。我原想等到数年后做成樟木箱,与我脚下埋的十坛女儿红,作为江家千金江珏琼小姐的陪嫁,一起进入另一家深宅大院。
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这一日,门外来了很多官兵,为首的一位黄衫使者手持圣旨,说是奉旨查抄。一年前,江老爷在贩运茶叶的途中惨遭强盗杀害,钱财货物被抢一空。几个月前,在京城为官的江大少爷江珏瑁涉嫌党争,被削官夺爵,发配漠北苦寒之地,在路上饥寒交迫去世。
我望着府内官兵如狼似虎,进进出出,他们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搬不动的砸碎。在乒乒乓乓的打砸抢声中,我听到内室传来珏琼小姐用帕子捂住嘴的低声呜咽,心如刀绞。
“小姐,夫人上吊自尽了!”屋里蓦然传来丫鬟小桔带着哭腔的声音,珏琼小姐的呜咽变成了嚎啕。唉,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
“把这棵樟树给我砍喽,树干带走!” 黄衫使者尖着怪嗓音,一声令下。他们竟然连我也没有放过。几个官兵上前连锯带砍,我的树干从根部齐齐斩断,在枝叶轰然倒地、尘土飞扬的瞬间,我跟埋在脚下的十坛女儿红,轻轻道了一声别。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二)
经过长途颠簸,我来到京城,被卖进了京城最好的一家木匠铺里,开始零零碎碎断成一截又一截。我忍着木匠们在我身上的刨、锯、凿、锉,最终变成了一个个精致的樟木箱,大小不一。
京城不是豫章府,这里的樟木箱身价不菲,许多富贵人家都争相前来购买。我盼望着江珏琼小姐有一天能够出现,我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自抄家那日之后,我再没有见到她。我这辈子恐怕做不成为她陪嫁的樟木箱了,一想到此,我心中惆怅万分。
我想起了珏琼小姐诞辰之日,她的兄长江珏瑁将我移植到江家大院,与我的根同时埋在土里的是,十坛精制的黄酒,每坛五十斤。若干年后,它们将变成上好的女儿红。珏琼小姐出嫁之日,女儿红将隆重上桌,招待八方来客。
豫章府生女时植樟树、埋黄酒,嫁女时制樟木箱、喝女儿红,这个习俗由来已久。如果没有这个习俗,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可能会在山野中安稳渡过,如果不被人砍伐的话,说不定会像我们樟树族中的族长樟老仙那样,历千年而长生,被人尊为树神,顶礼膜拜,享受香火。而一旦被选中植入生了女儿的家庭,我们的命运就是在那家的女儿出嫁之前,制成陪嫁的樟木箱而已。
我在江家大院扎下根以后,与珏琼小姐一起,一天天长大。那个小丫头长得煞是可爱,粉雕玉琢,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美人胎子。她刚刚蹒跚学步,就拿着一个玩具小木桶给我浇水。我自由地享受着阳光雨露,与她一起成长。女大十八变,越长越好看。我想等她长大以后,她一定会变得更美。我情愿变成樟木箱陪伴她一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追随美人一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而我脚下埋的那十坛女儿红可就没我这样的运气,它们只是进入人们的肚子,变成尿,不知撒到哪里。
现在看来,我错了。那十坛女儿红,至少还埋在家乡,虽然已经被人遗忘。而我,变成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樟木箱,不知将流落何方,就跟那不知去向的珏琼小姐一样。
(三)
“老板,给我来十个上好的樟木箱!”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郎走进木匠铺,他神采奕奕,玉树临风。
“好嘞,周公子!这里恰好有刚刚抛光完工的樟木箱,是宫里冯公公差人新近从豫章府运来的樟木制成的。一般人我不卖给他!”王木匠见有大主顾上门,立即点头哈腰,鞍前马后地忙活。
“银票在此,零钱不用找了,你马上给我包装齐整。小七,你负责押送回府,夫人等着急用。”
周公子对身后的小厮说完,便出门一闪,不知去向。
就这样,一辆大马车拉着分身为十个樟木箱的我,来到京城大户周府。
周府不日将要嫁女,周夫人挑选了好几个樟木箱,在里面满满当当放好了陪嫁品,有衣服、首饰,还有压箱底的各式器物。我此时无限悲伤,原本是江夫人在由我制成的樟木箱里放陪嫁品,在这里成了周夫人。
如果我的主人不是珏琼小姐,樟木箱走掉一只,我的灵魂便失掉一部分。
樟木箱最后剩下最小的一只时,我已失魂落魄,打不起精神。此生见不到珏琼小姐,恐怕只能来生相见了。樟老仙族长曾说,我们这些随着女儿红埋下,生长起来的樟树,是有灵性的樟树,我们的灵魂将永远追随嫁出的女儿。如果我的灵魂未灭,那表示珏琼小姐还在人间。可是,我如何才能见到她?
我被扔在周府的阁楼里,暗无天日,我的灵魂在一天天煎熬,我不知道珏琼小姐是不是也在遭受类似的折磨。我等了整整五年,快要撑不下去了。我想起了樟老仙族长曾说过,他保佑着我们樟树族每一棵树,在一生中最危难的时刻,他可以满足我们一次愿望。
(四)
正当我犹豫该不该许一次愿自救的时候,周公子有一天想起了我。他爬上阁楼,拨开厚厚的灰尘,找到了我,把我擦得里外一新。擦干净后,他揭开我的盖子,往里面放了一些珠宝,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拎着我,来到京城最繁华的香满楼。
随着老鸨子一声高喊:“鹦鹉,周公子来了,快来接客!”
一个叫鹦鹉的女子迎面而来,她肤如凝脂,巧笑倩兮。我看到她的那一刻,天地瞬间失色,静止不动。这,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珏琼小姐吗?
我的思绪回到了八年前。
那一年,江老爷的茶叶生意做到了巅峰,他发了大财,把整个江家大院整饬一新,盖起了高高的门楼,门楼上雕刻的花鸟鱼虫、渔樵耕读栩栩如生。只是,他在门楼上方留出一块空白。他常常盯着那块空白长叹:“即使成了豫章府的首富又怎样?有再多钱,也不如家有一个官。瑁儿现在已经成了秦尚书的正二品侍郎,等到他当上尚书的那天,我要在这里刻上‘尚书第’三个字。”
“爹爹,你叫我背的诗我都背完了。”七岁的江珏琼从书房里走进来。
这时,风吹过我身上的枝叶,沙沙的响,几只椋鸟惊叫着飞向高空。江老爷见此情景,想附庸风雅,却作不出一句诗来。
“琼儿,适才风吹樟树,椋鸟飞走了,你从背过的诗中挑出两句,形容一下。”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江珏琼脱口而出。
“好诗,好诗!”江老爷拍手笑道。
然而我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诗。我听樟老仙讲过,这两句诗,几百年前有个叫薛涛的女子出口成章写就这首诗,她一语成谶,后来的命运是流落烟花巷。
命运果真是瞎了狗眼,喜怒无常。江珏琼,她真的流落到了烟花巷!
(五)
我终于见到了珏琼小姐,也就是香满楼花魁鹦鹉,可是我说不出话,她也认不出我。世上的樟木箱千千万,她如何识别出我一个?可是,如何把她救出来?我思来想去,只有周公子。
周公子显然对鹦鹉,不,珏琼小姐,倾心已久,但远远没有达到愿为她赎身的程度。他这次携珠宝前来,只是为她庆贺生辰。周老爷在朝为官,俸银丰厚,府外时常有人进贡打点,果真是比江老爷那会子来钱更快,难怪江老爷当年拼死把江公子江珏瑁送到京城为官。可惜世道无常啊!而这位周公子,他不学无术,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在我看来,目前他并非珏琼小姐的良配。可是他的钱有用,如何让他舍得为她花钱赎身呢?
我想到了我们樟树族中的樟老仙族长,他总是有办法。
深夜,我默念仙诀。樟老仙化作一个白胡子老翁,飘落在我面前。
“孩子,你应该明白。作为樟树族有灵魂的一员,你一生一世,只有一个主人,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你找到主人了,到底有什么愿望要实现?”
“我想让周公子一心一意痴迷于主人,为主人赎身,让主人回到豫章府,她自己的家。”
“此事若成,你将无法再作为樟木箱,在人间与她相伴。你愿意吗?”
“我愿意。”
樟老仙拿出一颗仙丹,放入熟睡中的周公子口中,说:“这颗樟树仙丸,集千万棵樟树的香气制成,会满足你唯一的心愿。”
翌日,周公子醒来,抱着珏琼小姐依依不舍。他那深情凝视的目光,令我心生嫉妒。回到府中,他开始闹着为珏琼小姐赎身。
周老爷和夫人拗不过周公子,只好答应,但不许珏琼小姐搬到府上。他们认为,那样会有辱家风。
我希望珏琼小姐跟周公子说,要回到豫章府的家乡,她果然说了。
周公子言听计从,陪她回到豫章府,将废弃的江府旧宅,重修一新。
(六)
珏琼小姐回到江府旧宅之际,就是我离开她之时。我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不知道上天会令我在什么时辰、以何种形式离开。我祈祷上苍,即便离开,也能看到她。目暏周公子与珏琼小姐卿卿我我,难舍难分,我其实也终于放心了。
深夜,窗外闪过一道雷光,我突然间无声地四分五裂,化为齑粉。我的灵魂如一股青烟,袅袅飞到当年砍倒的樟树桩上。我从樟树桩上沉入地面,看到了当年江老爷埋在地下的十坛女儿红,安然无恙。这里,早已被人遗忘。
珏琼小姐清早起来,发现置于案几上的樟木箱不见了,樟木箱里的珠宝宛然仍在。她十分惊讶,她抬头扫视窗外,忽然发现樟树桩一夜之间发出了新芽。
新芽窜得很快,几天之内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周围的村民齐来烧香,顶礼膜拜。他们说,这棵樟树自十五年前被伐倒之后,枝叶不生。现在突然长成,定是神仙显灵。原来,我历尽劫难,修炼成了神树。哈哈,人生真是有趣!这种趣味,是埋在地下的那十坛女儿红体会不到的,它们,只是在那里默默发酵,等到珏琼小姐让它们重见天日那一天。
它们并没有很快重见天日,又埋了整整二十年。珏琼小姐回到豫章家乡五年后,为周公子生了一个女儿,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在我的脚下埋黄酒。珏琼小姐告诉周公子,我的脚下已有了江老爷二十年前埋下的女儿红。他们的女儿长到十五岁,出嫁的时候,十坛陈年女儿红终于挖了出来。酒坛开盖的瞬间,酒香扑鼻,缭绕梁间,萦绕在我的枝叶间,三日不息。
这十五年里,我亲眼看着珏琼小姐慢慢步入不惑之年,她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两鬓间生出华发。然而,我也只是远远看着而已。我不能像做樟木箱的时候,在她开箱取物之际,捕捉到她气质如兰的呼吸,触碰到她柔弱无骨的肌肤。远远的观望,也是最深的爱。
樟老仙的仙丹果然作用非凡,周公子果真从此收了心,他对江珏琼一心一意,陪她在豫章乡下的江家大院,过起了神仙眷侣的生活。可是,他依然不求功名,在乡间聚拢了一帮朋友,吃酒吟诗。这让周老爷大为光火,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周夫人心疼儿子,用存的体己钱为他在乡间置了几块地,供他租给乡人耕种,从此自给自足。
女儿出嫁那日的席间,珏琼小姐喝醉了,她泪流满面。这本是为她出嫁准备的女儿红,她却足足等了三十五年。
我已经变成神树,人们再也不敢把我砍倒,制成樟木箱了。我看着树下的珏琼小姐和周公子慢慢老去,离开人世。他们的女儿,后来也慢慢老去,离开人世。就这样一代代下去,又是千年过去,我依然屹立不倒。
我已经成了新时代的国家保护文物。现在,人们已经不流行在树下埋黄酒制作女儿红了。然而,我仍然怀念,那埋了三十五年的女儿红,那夜的浓郁酒香,似乎依旧萦绕在我的枝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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