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意拿着被损坏一角的油画走在暄城一处别墅区里。
暄城本就多雾,在浓浓雾霭笼罩下,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变得迷离起来。
薛意看不清前路,因而迟迟没有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夜色渐深,薛意终于放弃了寻找的念头,干脆在一侧长椅上坐下,听着不远处草丛里的虫鸣声,那清脆的音调未曾停歇,如思念般逐渐拉长,最终在心里逐渐明晰。
天时,地利,唯差人和。
薛意于是打开手机,拨通了那个埋藏于时光最深处的号码。
“喂?”清冽男声响起,比记忆中更添了一丝沧桑。
“韩越,我在暄城迷路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害怕。”说到最后,薛意不由自主的带了哭腔。
许久的沉默后,手机里终于传来了一阵无奈的叹息,“你在哪,我去接你。”
路灯在浓雾里起不到什么作用,薛意日思夜想的那个身影从远处逐步走来时,她也就只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黑影。
薛意确定是他,将油画扔在长椅上,高跟鞋脱下扔在路边,赤脚直直向那道黑影奔去,不管不顾撞进男人的怀里。
“韩越,我现在功成名就,所以来找你了。”
“松手。”韩越皱眉,见薛意维持着头埋在他胸口的姿势不肯动弹,复又道,“薛意,你给我松手,我不希望你再让我说第三遍。”
微微带了命令的口吻。
薛意委委屈屈的松了手,也是在这一刻,尚带有男人体温的大衣劈头盖脸的罩了下来,将薛意给裹得严严实实。
韩越终于满意了,在薛意尚没有反应过来时,复又将薛意抱回自己怀里,“小薛意,你愿意来找我,可知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
七年前,韩越临走时被薛意拽住了衣袖,“你等我将来功成名就之时,我定然会衣锦还乡。”
韩越不明白这是何意,只擦着女孩眼角的泪,点头应和她。
却不想薛意接着道,“你在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故乡。”
二
如今的薛意,为了油画出国留学,二十岁画出成名作,二十三岁一幅画已能拍卖出天价,二十五岁办了人生第一次画展。
她是极为合格的油画家。
薛意如今拿着被损坏了的油画来找业界不知姓名的一位油画修复师。
韩越带着她来到了一座别墅前,平遥路三十九号,和自己要找的地址完全重合。
“韩越,缘分可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薛意扬起脸,瞧着不远处门边上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的韩越。
韩越挑眉,“这难道不是你算计好的?”
算计好他在暄城,也打听到他成为了油画修复师,还骗来了他的住址。
所以故意损坏了油画一角,来修复油画时故意迷了路,顺势打通他的手机号,等待他这条鱼上钩。
薛意笃定了他不会放心她。
已经很晚,薛意进了别墅,暖黄色的灯光使得一切都被淡淡光影覆盖着,薛意将手背在身后,歪头看韩越,“那么晚了,我今天想在这住下。”
“楼上有客房……”韩越话未说完,就忽然被薛意勾住脖子。
“不,我要睡你的床。”薛意直直看他。
薛意还是个小姑娘时就会不择手段的勾引他,如今的手段更盛当年。
韩越一把抱起薛意,进了自己的卧室,将薛意扔上了床,薛意眉眼始终含笑,伸手就顺着他的侧脸一直摸了下去,待摸到唇角一侧时,韩越忽然就拽住她的手,俯身亲吻她的脸颊,直至最后吻上她的唇。
最后一层衣服褪去,时隔多年的缠绵悱恻,唯余唇齿留香。
“薛意,外面的世界天高海阔,繁花似锦,足够迷乱你的双眼,你为什么还是要回来找我?”韩越抱着薛意忽然问她。
“没有你的日子啊,心如荒岛。外面的世界再好,也没一个人如你这样,疼我,惜我,将所有的爱不留余地的全部给我。”
薛意是十六岁那年,知道的韩越。
他在当时艺术生口中近乎成了一个传奇,韩越少年时就因为一幅黑白油画轰动油画届,他的画,不论是意境还是手法,都是业内一等一的。
他是天之骄子,风光无俩。
只不过韩越早已毕业多年,他们只看过韩越的画,从来没见过他的人。
薛意见过韩越的画,初时也惊艳,可薛意那时年少,心比天高,自认为将来可以超过韩越,创造另一番神话,所以身边的美术生们疯狂的崇拜韩越时,只有她毫无波动的坐在一边,用手中的画笔画着属于自己的纷乱世界。
年少的骄傲与自信总有被催折的一日,十六岁之前的薛意过的一直顺顺当当,从来觉得自己不会失败,也不可能失败。
她极有天赋,所以在同级的美术生中,总有一种独特的优越。
直到十六岁那年,她参加省级的大赛,未曾夺冠,即便只屈居于一人之下,她也有了深深的挫败感。
输给了别人,将来又怎么去超过韩越呢?
女孩深夜里坐在高楼天台的最边上,双腿晃荡,脚下是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的车,如蝼蚁般渺小。
薛意迎着夜风,喝完了手中啤酒,将啤酒罐压瘪,直直从天台上扔了下去,许是楼太高,啤酒罐扔下去都不见回声。
“不怕掉下去?”清亮音色带着笑自身后传来。
薛意于是回头,风吹起深蓝色的发,少女独有的明丽面庞在夜色里明媚如初阳。
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直至男人走近,亦翻身坐在她身边,与她同样双脚着空,看着夜幕下灯影辉煌的城市,在生死的边缘浅尝辄止。
于是薛意歪头反问,“你不也不怕么?”
男人低头,额上零碎刘海遮住了一半含笑双眼,轮廓很深,面容英挺,“小姑娘,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喜欢在这里坐着,如今回来看看,竟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陪我。”
许是酒精作用,那晚薛意说了许多,满腔骄傲与热血,被挫败的沮丧,以及她想要超过那个被捧上神坛的人的决心。
最后男人离开时,薛意问他是谁,男人却道,“我相信,你有一天会超过韩越的。”
也就是当晚,薛意在手机上看到了韩越最新的画作,深蓝大海中坐于孤舟上的旅人,笔触冷淡中却带上了一腔孤勇。
薛意终于承认韩越的确是个天才,也终于决定,她要找到韩越亲自教她油画。
三
薛意要修复的油画,是一个男人。
那画太过抽象,墨蓝色线条隐隐绘出一个人形轮廓,轮廓后面倒映的是无边无际的浅蓝天空。
年轻时候的薛意,特立独行,将一头乌黑长发染成了墨蓝色。
薛意喜欢画墨蓝色的天空,喜欢画墨蓝色的海,还喜欢用墨蓝色的线条去勾勒一个人的轮廓。
薛意曾说,与深海相配的只有韩越。
如今,这画缺了一角,韩越加以补辍重绘,到底恢复了原貌。
薛意却说,“这幅画本来就等着你修好,然后拿来送给你的。”
薛意与韩越的纠缠,最初不过是薛意单纯的好胜心。
所以十六岁的薛意自后台拦住了接受学院邀请回校演讲的韩越时,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
那时候韩越戴着鸭舌帽,整张脸在帽檐的阴影之下,薛意理直气壮的说,“韩越,我要你教我学画。”
“好。”韩越答应的极为痛快,而他将鸭舌帽拿下时,却和前几天晚上与薛意一同坐在天台上的男人的脸相重合。
薛意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那时候薛意住校。
她并不是个安分的学生,时常半夜里从围墙翻出,去网吧,亦或是酒吧舞厅。
她让韩越在学校外面的第三棵梧桐树下等她。
于是,韩越就看到少女从围墙的另一边探出个头来,然后利落翻下,双手装作不经意间勾住他的脖子。
“你确定以后都要半夜溜出来学画?”韩越被薛意勾着,低头问她。
“我半夜里出来不安全,所以……我以后就住你家了。”独属于小女孩的心思在这一刻一览无余。
明明故作成熟,却仍带着少女独有的天真和狡黠。
“万一待在我身边更危险呢?我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韩越玩味的看着她。
“我相信,画里面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灵魂。”
韩越真的就将薛意给带了回去。
起初,韩越让薛意画了幅画,薛意画的是枫叶所铺满的宽阔大道。
浓烈而鲜明的图景。
薛意自认为画的无可指摘,却被韩越给说的一无是处。
“这幅画太过细致,色彩虽明艳,选色却失了层次感。”韩越贬低人的时候毫不客气。
那是韩越第一次评价她的画,没有夸赞,也没有欣赏,只单纯的将问题给暴露的淋漓尽致。
小女孩是要哄着来的,自然听不得这些真话,薛意于是也生了气,将画笔一扔,摔门而出。
韩越看薛意与他置气只觉好笑,自己坐在那将薛意的画重新添补。
当韩越拿着画从画室出来时,薛意不出所料正将自己窝在沙发一角,恶狠狠的瞪着他。
就像……一只张牙舞爪却没有任何杀伤力的幼兽。
韩越上前将重新改过的画给她看,澈蓝的天空已经变成了黄昏之时夕阳落下的金色,光与影的交错中,红色枫叶颜色愈浓,比原先多了份大气磅礴。
薛意接过画的同时红了眼睛,“韩越,是不是我只能算是天赋高,但仍然没办法画的至善至美,也永远没办法创造另一个奇迹?”
韩越看着薛意眸中晕了笑,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没有谁一开始都能画的至善至美的,你还小,往后尚有机会展翅高飞,我只是在帮你更加趋于完美,你的未来始终把握在你的手上。”
韩越循循善诱,薛意也大底消了气,抬头对着韩越灿烂一笑。
冷色调的空间里,穿着深蓝衣裙的少女笑起来自带暖色,那样的笑容在以后很多个日日夜夜里早就刻进了韩越心里。
经年不忘。
五
七年后的重逢。
薛意毫无拘谨的赖在了韩越家里,以前被课业所束缚,如今却再也没有什么能妨碍她去亲近韩越。
韩越修复油画的技艺一如他的油画般,如火纯青。
薛意在韩越面前与七年前没什么两样,什么都要韩越操心,都要韩越顾及。
当薛意将冰箱里的牛奶拿出来喝了一口,就被韩越给抢过去加热,还勒令光着脚的薛意换上棉拖鞋。
薛意知道韩越的威慑力,只要他说,都异常乖觉的照做。
“你一个人就不能照顾好自己吗?”韩越皱眉。
薛意于是从后面揽住他的腰,“你不在啊,没人照顾我,我当然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没事就会有个小病小痛,一个人去医院挂点滴,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
“没你的时候,我尚且得过且过,有了你之后,我才被人照顾的很好。”
七年的委屈与无奈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薛意对外从来都伪装的很好,不愿暴露一点软弱,唯有在韩越面前,才会哭。
韩越无奈叹气,“你这般可让我如何是好?”
韩越比薛意大上八岁,将近十年。
许多年前,薛意就喜欢用年龄去压制韩越,自认为自己年纪小,就该被韩越照顾着。
薛意后来跟着韩越学画,每日里在韩越的指导下进步也很明显,那会的韩越正处于鼎盛时期,各种大小的画展与采访皆至。
韩越喜欢安静,可总无法避免有些必要的社交。
韩越有时候晚上不在,就把备用钥匙丢给了薛意,让薛意一个人在画室练习。
所有的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薛意却和几个同学翻墙去了酒吧,美术班的学生大多特立独行,混迹在网吧舞厅,染了发戴着耳钉,衣物前卫,自认为是学生中艺术的先驱,被教导主任警告几次后都没什么作用。
几个美术生蹲在酒吧门口抽烟。
韩越开车从酒吧门口路过时,看到了薛意。
薛意一头墨蓝色长发,化了妆,深色眼影,唇色朱红,一身黑色衣裤,如何看都像一个不良少女。
他于是将车停在了薛意对面,隔着一条街就这么遥遥看着她。
薛意许是喝了酒,神志已有些不清醒,她将烟头摁灭,对着身边的女学生道,“我薛意今天把话撂这,你们口中的天才画家韩越,我不仅要超过他,还会让他成为我的人。”
这句话引来了一阵哄笑,薛意于是把笑得人一个个狠狠瞪了过去,眼尾在扫到马路对面坐在车里的男人时,立马没了嚣张气焰。
韩越把薛意给捡了回去,一路上,薛意出奇的沉默,她坐在副驾驶上,低着头,双手不安分的搅动着。
车在韩越家停下,韩越没有开车门,而是看向薛意,声音微沉,“你知道你做错什么了吗?”
薛意红了眼,心虚的将头转向一边,却在下一刻被韩越把头给掰正了过来。
于是,薛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忽然一个翻身,跨坐在男人腿上,双手扶着男人的肩,头撞上了车顶也没有哼一声,可眼泪到底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你就是想让我说,我错了,我不该喜欢你,不该妄想超过你的同时还想要占有你。”
韩越的怒火在这一刻尽数消弥,他低笑出声,用手轻轻揉着薛意不小心撞上了车顶的后脑。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啊,想的可真多。
“你错就错在没好好练画,跑去了酒吧,还被我亲自抓到了你在抽烟。”
薛意原本都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听到是这句话时,终于泄了气,整个人都瘫在了韩越怀里,“我妆没哭花吧?”
“没有。”
韩越话才说完,薛意就凑过去吻了他,少女的气息带着一丝清幽的兰花香味,嘴唇柔软,动作笨拙。
他向来克制,薛意于他而言是禁果,是埋在心底的不可言说,也是欲望延伸处的源头。
薛意自己冲破了禁忌,终于让韩越不被人世规则所束缚。
最终,选择跟从本心。
韩越于是紧紧箍着她的身子,回应加深了这个吻。
六
薛意接受了一个杂志采访。
这次来暄城,薛意孑然一身,没有带任何行李。
她于是用韩越的电脑去写要回答的问题。
韩越过来时,薛意还和以前那样,除了画画,一做到其他事就开始打瞌睡。
电脑上的文档停在了一个问题下:你的一生中,有谁给了你莫大的鼓励和勇气?
薛意是这么回答的:
我七年前遇到过一个人,他是艺术届数年难遇的奇才,是我学生时代所有人口中的神话。我在他最辉煌的时候初遇他,又在他落入低谷时陪着他。
我见证了他所有的传奇,却也见证了他的声与名一步步走向消亡。
如今,没人再会记得那个油画界如星子般一闪即逝的韩越。
除了我。
韩越将薛意抱起进了卧室,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孩,有一瞬间的恍惚。
如果知道最后还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会舍得离开她吗?
没有他的参与的七年里,他不敢想象,面前的姑娘是用怎样的毅力撑到现在的。
薛意在十七岁那年,终于毫无悬念的取得各项比赛的证书。
不过,这样却也引来了别人的嫉妒。
薛意在一次艺考中,画被人偷偷泼了墨水,那次考试最终没有被计分。
薛意哭着打电话同韩越说了这件事。
好胜心强的小姑娘,既不允许自己的绘画生涯染上污点,更不允许自己的画作被人如此糟践。
只有韩越知道,薛意是如何为了画好一幅画熬夜画到凌晨,又是如何废了一张又一张的画纸,固执的要将色彩与布局做到最好,固执的苛求完美。
韩越找到薛意时,薛意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衬衫,抱着膝蹲在路边,眼睛红的像只兔子。
她手中才点的烟还夹在手上。
韩越上前将自己的外套脱给薛意,将她手中的烟夺过自己毫不可气的刁在嘴里。
“你这是独裁!”薛意恶狠狠瞪他。
韩越没像之前那样看到她抽烟沉声教育她,只是将她揽进怀里,安抚似的低笑一声。
“小薛意,你也许还太小,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你选择了这条路,将来会经受种种陷害,冷眼,以及比这更艰难的考验,你可不能总是躲起来哭鼻子。”他说着伸手刮了薛意的鼻头。
那时候的韩越并没有告诉薛意,他正在被人威胁。
一个政界的官员为了给自己追求艺术的儿子铺路,想用重金让韩越代替他儿子画幅油画,那幅画最后冠上的,是他人的名姓。
即便开的条件是如何的诱人,拒绝又将会有如何严重的后果,他并不会害怕。
就算身败名裂,他也不会摒弃心底的准则。
他安慰着他放在心上的小姑娘,忽然觉得,他陪着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七
韩越带薛意去登山,只为了看初升的太阳。
薛意带了画板,一路上都是韩越在背着,时而还回头向慢了几步的薛意伸出手。
直至终于登上山顶,冲破了山中浓浓雾霭,旭日初升之时,薛意也摊开画纸开始作画。
七年的时间,薛意已经能够很好的把控全局,色彩在她手下层层递进,渲染于画纸上,恰似一幅瑰丽图景。她画至大半,忽然转头看着一旁的韩越,“我如今画的如何?”
韩越笑,“无可挑剔。”
薛意对这样的夸奖颇为满意,她将画纸揭下,在画板上铺陈了新的画纸,将画笔递给韩越,“要不……你也画一幅?”
“我不画了,既然选择退出,我就再也不会去画出一幅完整的画来。”韩越只是摇头。
薛意眼中的黯然一闪而逝。
下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依旧是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山上湿滑,而薛意也有心事,所以并没有注意脚下,当她一个踉跄快要摔倒时,韩越急忙接住她,因为冲击力,韩越抱着她撞上了岩壁。
薛意趁乱将他抵在岩壁上,问他,“韩越,当年你被冤枉,退出画界,离我而去。可两年以后,你的老师为你找到证据,帮你正名,你要是回来,凭你的资质,依旧可以成为顶尖的油画家。”
“当年的韩越,已经被太多人遗忘了,我不希望你曾经努力的一切就这么生生葬送。你甘心吗?”
不甘么?
可能吧。但他不后悔,走这条路,荆棘丛生,陷阱遍布,他曾不顾前方艰难,义无反顾,哪怕鲜血淋漓也不知回头。从前热爱它,后来放弃它,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决定。
“我从来没后悔过。”韩越是这么和薛意说的。
薛意泪眼朦胧的抬头,“我之前的梦想并不是超过你,而是与你并肩。”
韩越向来都是从容不迫的。
哪怕年轻时不顾父母的意愿离家,选择油画,为了画出一幅自己满意的画,几天几夜将自己关在画室,瘦的脱了形。
后来他成功了,自己也陷在了一个死胡同里,接受着外界的崇拜与艳羡,被人冠之为天才,他却恍然觉得,这几年里,他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身边没有能够留下任何人。
该离开的全都离开,该留下的没一个人为他停留。
那是他最彷徨的时候,他遇到了薛意,与曾经的他一样,追求着其他人都无法达到的高峰。
十六岁的薛意灵动婉转,鲜活恣意,有着这个年龄的女孩独有的浪漫狡黠。
薛意引领着他在这样隐秘的心思下越走越深。
认识薛意,爱上薛意,对他来说不过都是宿命注定的相逢。
韩越在薛意高考后,还是决定离开。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韩越的画作被人掉包,有人站出来直指他窃取别人的作品。
毁去一个人很简单,就是蒙蔽他人的双眼,将对错黑白全部颠倒,所有人只坚信自己所看到的。
韩越成为了众矢之的,曾经追捧他的人到头来都在极力打压他。
薛意知道消息以后当天就逃了课,去找韩越。
韩越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异样,他只是故作凶狠的将薛意强行塞进了车里,准备将她送回学校。
薛意反倒比他更伤心,行至半路,薛意忽然死死拽着韩越的衣领,“我知道……你很伤心,你能不能不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韩越终于停了车,笑容释然,他安抚般的摸着韩越的长发,低声说,“成也欣然,败也从容,我其实并不难过。”
人生于世,他经历过最辉煌的时候,已经够了。
韩越自那以后从神坛跌落,再也不是他人口中的传奇。
所有人都在议论韩越,只因韩越违背了一个画家的初衷。
薛意平时脾气挺好,却因为这件事差点与人吵起来,周围没有人帮她,都说她在维护一个窃贼,说她在维护艺术界的耻辱。
那时已经临近高考,薛意瞒着自己的父母提前结束了学业,离校备考。
推着行李箱从学校出去时,她抬眼看了看湛蓝色的天空,恍然觉得,她所选的路,想要保持初心,太难了。
再如何志比天高,到最后,也会被所谓的现实鞭打的支离破碎。
她没发现,韩越正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之下看着她。
当她手中的行李箱被接走时,薛意才反应过来,她抬眼看着男人深沉的眉眼,问他,“你来做什么?”
“我不来接你,你还有地方能去?”韩越的话让薛意无法反驳。
“韩越,我以后如果无处可去,你会不会都像如今这般收留我?”薛意牵住了韩越的手,紧紧握着,不想再放开。
韩越顿了些许,忽而释然,反握住薛意的,“以后不管多少年,也不管到时候你与我变成什么模样,你流离漂泊,无处可归时,我都不会不管你。”
八
薛意总是回想韩越不在的那段时间。
韩越是在她高考完离开的,孑然一身,给薛意的理由不过一句话,“我现在满身污名,留在你身边只会成为你前进路上的拖累。”
她真的让韩越离开了。
韩越要避世,她却要入世,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那时候的薛意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也没有办法去拖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的脚步。
后来,薛意出国上了和韩越一样的学校,认了同一个老师,画过异国街头的白鸽,也画过弹着吉他的流浪歌手,她走在韩越曾经走过的路上,也用新的手法画过韩越曾经画过的景色。
岁月留下重重痕迹,她终于经历了韩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体会过那些不为人知的艰难与险阻。
这条路上,注定孤独。
回国后的薛意在几年的沉淀后,终于设计了一场预谋已久的重逢。
而她的爱人依旧如故。
薛意准备在暄城办一次画展,她约了自己的助手在酒吧面谈。
所有的一切都极为顺利,当大概流程全都谈妥后,薛意接到了韩越的电话。
吧台上的酒杯已经快见底,韩越寻过去时,薛意正眯着眼与吧台前的调酒师说着什么。
那调酒师看着挺年轻,长得也不差,一头染了黄的短发在灯光下极为夺目,和薛意有说有笑。
韩越不动声色的走了过去,揽住薛意的腰,对那调酒师抱以一笑,无声的宣誓了主权。
薛意本举起杯子想接着喝,被韩越抢过酒杯放在吧台上,“乖,回去。”
如此不动声色,面无表情,说的话却是照常低沉轻柔,薛意没有掉以轻心,只因为,凭着多年前的经验,这是韩越发怒的前兆。
薛意和调酒师笑着告别,挽着韩越的胳膊离开。
暄城的夜色向来深沉,韩越一路沉默,直至走到人烟稀少之地,韩越忽然开口,“你以前去酒吧,我是怎么罚你的?”
以前薛意去酒吧的后果定然要被韩越提高在画室练画的难度,韩越有时候严词厉色起来,让薛意都感到害怕。
薛意却说,“那个调酒师要我与他互相交换故事,他会请我喝一杯酒。我告诉了他,我从十六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个叫韩越的男人,哪怕经年的流离与分隔,我都一如既往的爱着他。”
韩越没说话,夜色迷离的灯火使他的轮廓愈发锋利而带有侵占性,他浓如深潭的眼眸中倒映了薛意的身影。
他俯身亲吻,百转千回的温柔恍惚了薛意的心神。
“薛意,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来,我也许真的会孤独终老。”
韩越的人生一共有两次被赋予了色彩,一次是他成名之时,还有一次……就是薛意陪在他身边的那两年。
尾声
薛意的这次画展,展出了不少以前从来没在大众视野出现的画。
薛意的抽象画画的极好,因而画展中有好几幅画都在画一个男人,不同的画法,却总透露出相同的旖旎情怀。
这个男人没有五官,始终是一个隐约轮廓,笔触温柔的将这样一个轮廓融入了山川河海中。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画的是同一个人,记者采访薛意时,提及了这几幅画,薛意只道,“我画的是我的爱人,他曾教会我如何将万千风景入画,而我用半生年华将笔下风景绘成了他的模样。”
薛意说这句话时,韩越正站在不远处,西装笔挺,风华无双。
薛意没有透露韩越的姓名,在拜访结束后便带上口罩离开。
深秋时节,街边的枫叶已经零散落下,一地红色铺满了整条道路,让薛意想起了许多年前她画给韩越看的第一幅画,她不满韩越指出他的错误,甚至还同他置了气。
如今想来,恍若昨日。
韩越替她围上围巾,指腹温柔的触过她的眉眼,忽然道,“我不会再复出了。”
“嗯?”
韩越指尖下移牢牢牵住了薛意的手,“但我会看着你荣耀登顶,陪着你共历余生。你的全部喜怒哀乐,往后都由我来给你,所以你融入画中的每一丝情感,都能从中看到我的影子。”
韩越很久之前就想好了,如果有一天,梦想与现实之间注定要做出一个抉择的话,他会选择退出,即便曾经热爱过,曾经奋斗过。
所以,当他真的做抉择时,没有丝毫的犹豫。
而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啊,定然会成为最优秀的那个,薛意为他圆了过去所有的梦,而他就赔薛意漫长的一生。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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