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一

一片寂静的漆黑之中，第一颗火星出现了。

随着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那片黯淡的火光渐渐变亮，很快，篝火吐出第一道火舌，暗红色的光扩散到广场的每一寸空间，从最里面的一圈开始，所有人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这是7351号庇护所的第45892个篝火日。

零零碎碎的低语声像往常一样此起彼伏地响起，直到长老弯着腰走上篝火前的看台。

“欢呼吧，为了篝火日。”

掌声停下之后，苏珊屏住呼吸，像个等待哺乳的孩子一样饥渴地望着看台上的长老。

“下面公布今天的话题..安静！”长老示意肃静，“庇护所警察已经破获了昨天的杀人案，凶手是理发店老板，起因是口角纠纷。”

当人群达到一定数量以后，他们交头接耳时发出的声音就像蜂群扇动翅膀，苏珊不合时宜地想。因为生病的原因，她没有参加上次的篝火日。

“瞎扯吧！口角？一定是觊觎她的美色，强奸杀人。”左边忽然探过来一个脑袋，“我听说玛丽是出了名的美人。”

苏珊有点不知所措，由于上次没有参与的关系，她并不知道讨论的热点，只能附和道“是的。”

那人很快把脑袋转向另外一边参与其它人的讨论，苏珊尴尬地看着四周的人，如果说篝火日是7351号庇护所的轨道，缺席就意味着脱轨。在这个冗长的核冬天里，没有人会喜欢孤独。

“肃静。”

苏珊感谢地看向长老，他拯救了她的尴尬。

“下面进入表决环节。”

话音未落，人们疯了似的站起，握紧双拳纷纷怒吼，声浪铺天盖地压过，苏珊努力地去分辨话里的内容，但她只能听到最多和最大声的关键词：“死刑。”异议者们被挤到墙角，无力地发出自己的声张，但在如怒涛一般的怒吼中，他们的声音掀不起半点波澜。

尽管在这样的时代里，杀人案也是少见的事情，所有人都陷入了迷醉般的狂怒与狂喜之中，苏珊努力地配合着喊出死刑的关键字，她不想被人认为自己是个异类。

“好了，我们都听到了最大声的意见，宣布表决结果 - 死刑。”

欢呼声还来不及停歇，下一项话题公布了，人们又陷入无边的讨论之中，苏珊看着周围潮红的脸颊，忽然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那是一个愉快的篝火日，刚熄灭的篝火升腾着丝丝烟气，离开广场时，小男孩穿着蓝色的外套，牵着她的手在前面蹦蹦跳跳，嘴里冒着许多不切实际的问题，她那时还年轻，有力气为他拨开拥挤的人群。记忆到这里就变得模糊起来，这是她的儿子吗，她真的有过儿子吗？还是她臆想出来的？她不知道。这里没有人记得以前的事情。

思绪被吵闹声拉回现实，下一轮表决开始了。明明在这样温暖的篝火下，苏珊却感到一阵寒冷，她知道，自己前几天的重感冒还没有痊愈。她很想在这样的篝火日里一直待到结束，但胸口慢慢像被一块大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她没办法呆下去了，只能偷偷站起来，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弯着腰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居所。

离开广场，乘电梯下到二十六层，经过四五条隧道就到了苏珊的住处，十个平方的隔间里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床。苏珊摸黑爬到床上，盖上破旧的毛毯。庇护所的发电机组在某一年被宣布严重老化，那回可过了个热闹的篝火日！可她已经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即使那一天之后她的夜晚失去了光芒，但她还是记不清，她仔细回想着那一天的细节，可脑子一片模糊，不久便沉沉睡去。

梦里她又想起一些破碎的记忆，那时男孩和她待在上层的住处，她给他的面包涂上黄油，他回以甜甜的微笑。她想起一些盛大的篝火日，在庇护所里猥亵学生的老师被全民表决，她那时还年轻，有得是力气，她气愤填膺地率领着周围的人们，挥舞着双拳请求死刑...这些碎片飘舞在她的脑海里，她试图将它们组合在一起，最终却徒劳无功。

我曾经有个儿子，是真的。

二

从031号矿洞上来，接受水龙头的冲洗之后，苏珊举着晃晃悠悠的提灯坐上了升降梯。

据说这个世界上的其它地方存在使用核能发电的庇护所，但苏珊没有见过，她这一代人出生在庇护所里，对于旧世界的一切认知都来自书籍。7351号庇护所使用的是煤电机组，建立在一条巨大的矿脉之上，为了供应这里庞大的电能需求，每个人十八岁以后的每一天都将在庇护所底四通八达的矿脉隧道中度过。好在我们有篝火日，她这样想。

走在33层逼仄的矿道里时，她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下到这里，不禁有些沮丧。这里已经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居住区了，把废弃的矿道经过轻微的改造，就变成老人们等死的地方，她尽量抬起腿不去碰到前方倚靠在矿壁上的老人，却不小心撞到头顶的木质框架。她记得姐姐住在哪里，前两年是她帮她从24层搬下来的。

“是什么风把你吹下来的，我的好妹妹。”姐姐掀开盖在腿上的破毯子，扶着墙站起来亲吻苏珊的脸颊，“可惜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莉莉，最近我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苏珊弯腰把提灯放在地上，扶着莉莉靠住矿壁缓缓坐下，“我不确定这些事情是不是真的，这里的每个人都不记得前几天的事情，我也是，我甚至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参加篝火日时表决的选项。但我很想问你，我是不是有过一个孩子，最近他总是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莉莉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微张着嘴唇准备开口，随即又陷入沉默的思索之中。过了一会，她开口说：“他是不是老爱穿一件蓝色的外套。”

“是的。”

“我原本也记不得这些事情，但是自从下来这里之后，你知道，我这个年级的人没有资格参加篝火日，也许是因为太闲了，最近我的脑袋里总是冒出一些过去的记忆，刚才听你一说，我忽然就想起这个小男孩。”莉莉停顿了一下，“天哪！那是我的侄子大卫！那会他总是让我陪他一起玩儿，他最爱吃我做的松饼，我的小天使，他不在你身边了吗？”

苏珊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按捺住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许多问题，颤抖着声音问道：“姐姐，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也想问你啊，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堆碎片，但是我无法将他们拼凑在一起，我努力去思考之后的事情，但是只能触碰到一片迷雾。”莉莉苦笑着，“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丢失记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可是真正要用到它的时候，我真想问一句，妹妹，究竟是什么吞噬了我们的记忆？”

这一天苏珊没有去参加篝火日，她躺在居所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地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关于那个男孩的只鳞片爪，但最终却徒劳无功，记忆中的迷雾仿佛扩散到了身边的每一寸空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里，她沉沉进入了梦乡。

三

这是苏珊第一次站在看台上，她有些紧张，但她没功夫紧张，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长老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对她微笑示意。

“好了，下面公布今天的话题，8层的一位小男孩今日在庇护所内走失。”长老指了指身旁的苏珊：“现在你们看到的是一位焦急的母亲，也是一位坚定朴实的劳动者，我代表她向整个庇护所发出请求，请大家帮忙寻找这位男孩，也请在场的所有人，不管得到任何线索，务必在下次篝火日上汇报。”

几乎是一瞬间，全场沸腾了。

“上帝啊，太可怜了。”

“最近这种事情越来越多了。”

“一定是下层那些老人们干的，这帮老废物们恨不得整个庇护所给他们陪葬。”

...

那两天里，从上至下，乃至最深最远的矿坑，庇护所里的所有人都在帮助苏珊寻找她的孩子，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长老在篝火日上遗憾地宣布这个结果以后，大家无限唏嘘，然后进入下一项话题的讨论之中。

就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四

当苏珊抵达篝火广场的时候，篝火正熊熊燃烧，长老在宣布今天的第一项话题，她从盘坐于广场的人群之中钻过，抵达木条搭建起来的看台之前。

“下面宣布今天的话题...庇护所的歌剧演员强尼发表声明，他的妻子涉嫌出轨及转移财产等嫌疑..”

苏珊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扶住边缘，艰难地爬上看台。长老放下手中的文稿，诧异地望着她，还来不及询问，苏珊开口了。

“我想问一下大家...有没有人知道我孩子的消息，好像是几年前，也好像是十几年前，我记不清了...我的孩子走丢了，当时我站在看台上央求你们帮忙，拜托大家回忆一下，拜托了..”

台下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迷茫的表情，随即有人站了出来，指着台上的苏珊怒骂：“天哪，谁来把这个疯女人赶下去，我等不及要听今天的话题了。”一时间场面乱成一团。

长老咳嗽一声，轻轻扶住苏珊的肩膀，“这位女士，抱歉，我们庇护所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悲剧，请你下去休息一下。”

“求你们了，记起来吧，帮帮我呀，谁都好，帮帮我...”苏珊的双腿似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无力地跪了下去。

这时两个壮汉冲上看台，搀扶住苏珊的双臂，试图将她带离广场。

苏珊抬起头，金色的头发垂在额前，被篝火的红光映得忽明忽暗，她突然想到一种极其可怕的可能性，但她不敢确认这件事情，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前几天，十一层的玛丽被理发店老板杀害的事情，你们还记得吗?”

台下的人们疑惑且恐惧，长老摇了摇头，伸手示意把苏珊拉下去。

苏珊离开广场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入了出轨事件的表决环节，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而篝火依旧像往常一样熊熊燃烧，把狂喜和狂怒赠予在座的每一个人。

五

这是苏珊在33层待的第二个年头。

尽管没有达到法定年龄，但她再也没有去过篝火广场，她和姐姐生活在一起，在休息日进入矿洞，捡拾工人们留下的食物残渣，没有人下来找过她，好像全世界都把她遗忘了，但她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终于能把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情联系在一起了，她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儿子，是真的，她能从记忆里触碰到他的气味和颜色。

她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