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凉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老鸨说当年拾到她之前,江南反常的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鹅毛大雪。说也奇怪,自她出现后,那雪就蓦地停了。
第二日,有一个瞎眼的老道士寻到她们青楼里。攥着尚还在襁褓里的她的小手许久,终叹了口气对老鸨道。
“这是她前生的幸,却是她今世的悲,老身给她起名薄凉,以后就让她以此自居吧。你若好生待她,日后她给你的回报会大的很。”
老鸨本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却对那老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对薄凉像是对自家的闺女一样诚心照料。
梦袅阁的确日渐旺盛,薄凉也日益长大,那模样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老鸨给她封了个花魁名号,却从未让她接过客。
扬州城盛传梦袅阁第一名妓倾国倾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是太过神秘,鲜少有人一睹其风采。
㈠
这日的扬州城万人空巷,不管男女老少,都齐聚在那青楼梦袅阁门口,也不管是否成体统。
只因今日是那神秘名妓的及笄之礼,更是会当众献上一支白纻舞以此代表梦袅阁感谢多年对其的捧场。
这样的妙人难得出现一次,即使众所周知这女子乃是一名卖艺不卖身的雅妓,也甘愿不求好处的趋之若鹜,甚至有许多妇孺也乐意过来瞧瞧这被夸上天的女子到底是如何只应天上有。
薄凉尚还在梳妆打扮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外面的人声鼎沸。
她一向喜静,这种场合她平日自是不会参与的。可实在是架不住妈妈的请求,也晓得平日里妈妈对她的照顾。所以,也只得答应。
待薄凉终在千呼万唤中现身的时候,整个大厅里却像是商量好般的骤然鸦雀无声。
即使她还尚带着面纱,却掩不住那抹楚楚动人。
万籁俱寂,只因美人现。
在所有人都以为已经见到了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美景的时候,下一刻却被这想法打了脸。
舞乐间,台上那人衣袖挥舞,“倾城独立世所稀”,勾魂摄魄。
台下的人都看呆了神,却只有薄凉一人皱起了眉。
这些乐师虽是梦袅阁高价请来的,可却合不上她的舞步,她始终不能肆无忌惮的跳,还是有着约束。
也罢,她叹了口气,如此,也只能将就了。
即将高潮时,她的眉却皱的更深了。没有感情的舞蹈,那等到高潮,会是多么的糟糕!
正思索间,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箫声。此箫声虽是形影单只,只有一人演奏,但却有压得过四个器乐师的气势。果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正在弹奏的四名器乐师不由被这箫声震得停了下来,台下亦是一片寂静。
惟有薄凉,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心里暗道,来了。
高潮已来,薄凉的舞姿早已与箫声融为一体。如鸿鹄飞天,只差云雾缭绕,就成了仙境了。
一曲舞毕,薄凉抽出情绪,直起身子抬起头望向箫声传来的方向。
一个男子半坐于梁上,手中翠绿的箫尚还未收起,一袭黑衣衬着他的面目有些冷峻和疏离。
薄凉的心忽然一痛,那个人像是她灵魂里的一部分,好像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很久很久了一样。
可是,她从未见过他。
只是一个恍神间,那个男子已经离开了。
这一晚,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扬州城的百姓因为今晚的奇遇互相津津乐道,感叹那所见所闻都定会此生难忘。
薄凉坐在桌子前,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脸,一只手轻轻的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绝美的脸上是罕见的迷茫。
而在城的另一边,重戴上面具的空默,那终日只有无边无尽血色的脑海里,却如今满是今晚那起舞的女子。
薄凉终还是去向妈妈辞了行。
自从那晚见到那男子以后,她有了曾经从未有过的感觉,内心空洞得很。
这几晚,她每天都会重复地做一个梦。
梦里是无边的水,水里只伫着一座高高的山。有一个男人站在上面,可她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薄凉曾经一向没什么心思,现在却忽然出现了这么一件事,她被折磨地有些慌。
老鸨没有强留她,给她了些许盘缠,还吩咐小厮去给她准备些出门必备的行李。
最后,她拿出了一封信。
“这是我拾你回来的第二天出现的那位老道士留下的信。他说,若有一天你忽然有了心思想去找些什么,就把这封信给你。现在,是给你这封信的时候了。”
薄凉拆开信,却只寥寥几笔。
“观音山下,大明寺前。老身在此,恭候多时。”
㈡
薄凉踏进寺庙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老道士。
他盘坐在那里,宛若一个雕像一般。身上尽是灰尘,也不晓得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
本一动不动的人似是察觉到了到来的薄凉,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终究还是来了!”
薄凉看向他空洞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
道士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忽然苦笑一声。
“你当日把我雕刻成人形,却在还未给我雕上眼睛的时候就落入了凡间。你赋予我神智,引导我来找到你,只为了唤醒你的记忆。可我如今,却并不打算按你那日的希望来做。”
薄凉闻言忽然头疼的很。
“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士忽然指向她的额间,自己的身上发出了一阵淡紫色的光。而后,那光整个窜进了她的身体,汇聚到她的额间变为一个小小的圆点。
只留那道士一个声音还在空荡的寺庙里回荡。
“我把你留给我的记忆全部封印起来,我愿你永不想起!”
话音落下,道士已不见,只剩下一块淡紫色的透明石头躺在那里。
薄凉握上去,竟冰的很。
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薄凉回过头,是个戴着面具的男人,一袭黑衣,露出的眼睛却有些熟悉。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忽然抬起手温柔的摸向男人尚还戴着面具的脸。
“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那个唯一一个箫声可以合得上我的舞的人。”
男人后退两步,避开她的手。
“我是空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杀人魔头。”
空默。她知道。
给钱就杀人的杀手。人人都传闻他以杀人作乐,以喝人血为生。
薄凉抬起手,轻轻摘下他的面具。
“我不管你是谁。带我走。”
两个人的目光凝住了好一会儿,空默终揽住了她的腰,只片刻,寺庙里就没了他俩的身影。
㈢
在空默的竹屋里,薄凉倚靠在他的肩上。
“阿默,你信,我们是初识吗?”
“不知道。”
薄凉闻言却勾起了嘴角。
“连你都如此说,那就是不信了?”
空漠不再说话,手里却是不停地把玩着怀里人的发丝。
他一向少言,薄凉是知道他性子的。
“今日是想伴琴,还是伴舞?”
空漠拿出箫来。
“伴舞吧。”
自薄凉来到这儿,他们每到傍晚都会和上一曲,有时是琴,有时是舞。但不管哪一种,却都是契合的很。
落日的余晖慢慢散尽,薄凉和空默的影子投到地上,满是意境。
如果没有意外的人出现。
一个背着捆柴的小哥有些慌张的闯进了这片竹林,又有些错愕地盯着面前神仙眷侣般的二人,愣在了原地。
“这、这、这……不、不好意思,我应该是迷了路……”
空默皱了皱眉。
若是以往,他定不会让这人活着回去。可是现在,他不是一个人生活,他不能玷污了身边人的眼睛。
他向着小哥挥了挥手,示意让他离开。宽松的袖子不经意地滑落到了肘间,露出了小手臂上一块纹身的边。他反应迅速的落下了袖子,目光瞄了那唯唯诺诺的小子一眼,见没什么异样,才收回了目光。
夜半降临,薄凉靠在空默身上,睡着踏实的很。
当刺客刚进到竹林的时候,空默就有了感应。
他给薄凉掩了掩被子,然后戴上面具,出了屋子。
“果然是你!”
领头的那人摘下挡脸的面巾,赫然是那白天背柴闯入的小哥。
“想不到魔头也有为爱转性的一天。若你白天的时候杀了我,今晚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变故。”
空漠面无表情,语气十分平淡。
“你杀不了我。”
对面的男人笑了。
“没错,论武功这里没人能打败你。可是,自你当日灭了我欧阳家满门的时候,我就曾许诺,不管用什么手段,即使再卑劣,我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说完,欧阳移做了个手势。身边的黑衣人全部冲了上前。
欧阳移站在一旁,看着被包围住的男人是如何淡定从容的杀死他的一个又一个手下。
他忽然冷哼了一声,随即拿出了一捆香,默默的点上。
香的香味浓度很大,一会儿就填满了整个院子。
凡闻到香的人逐个晕倒在地。强悍如空默,虽坚持站到了最后,却还是没挺过乏力的四肢跪倒在地。
欧阳移缓步上前,蹲到他面前。
“这迷香的成分我研制了很久,你也别怪我手段不齿。你杀了那么多人,对你也没有必要太过正义。放心,我现在不会取你性命的。我要把你最狼狈的样子晾在所有人面前,让你在所有人面前任我玩弄!”
欧阳移拿出绳子捆住空默,刚要把他带走时,却有一人忽然从屋子里面冲出来拦住了他。
“你没资格带走他。”
欧阳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绝色美人。
“哦?原来是扬州城第一名妓。放心,等这魔头被处理完,我就救你离开,然后由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还没等薄凉再说话,欧阳移就对她横批一掌。她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㈣
薄凉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锃亮了,身边是人群嘈杂的声音。
她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欧阳移旁边。而城门上处,却倒挂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
她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不敢想。
身边站着的男人转向人群,大声地说。
“诸位,这个被挂着的人,就是恶名远昭的杀人魔头!他手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他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所以今天,我替天行道,惩恶扬善,让这祸害彻底消失!”
人群响起了此起彼伏叫好的声音,只有薄凉一声未发,挣扎着站起身。
“有我在,你别想杀了他。”
欧阳移转向她。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坏?你知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
薄凉却并不看他,而是用满是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被挂着的那个已经看不清容貌的人。
“我只知道我爱他。不管有多少人背弃他,我都会永远和他站在一块。”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声悲伤的叹息。
然后,那个被薄凉遗忘了的透明石头慢慢的漂到了她面前。
“唉,封了你的记忆又怎样呢?结局还是一样的。”
薄凉额间的圆点颜色慢慢加深,最后忽然破裂。
飘散的的记忆好像被重组了起来,往事一幕幕的浮现,薄凉终于感受到了自己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她接住漂着的石头,语气温柔。
“谢谢你,大冰。很抱歉把你弄成了一个残疾的老人形象。”
称作大冰的石头发出莹莹的紫光。
“玄王,今日是上神的渡劫日,有些事情,是不能违天命的。”
薄凉想到了曾经他们还在天界的时候发生的那些事,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命?不公平的天命,我就是反了又怎样?”
薄凉抬手轻轻挥向空默,挂着他的绳子断裂开来,她飞上前,接住了他。
她搂紧了怀中的他,眼神里是爱到深处的光。
“上神……”
空默艰难地睁开眼睛。
“上……神?”
欧阳移举起手里的剑冲上前,欲给空默致命的一击。
薄凉瞪向他,眼睛里爆发出凶残的光,只一刹那,还叫嚣着的欧阳移就变成了尘埃。
围观的老百姓尖叫着逃散,不一会儿,城门前偌大的空地只剩下了她和空默。
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忽然打起了闪电,一个接一个,气势不凡地向空默打来。
空默的天劫,来了。
薄凉把大半个身子趴在他的身上,为他承受了一个闪电的暴击。
空默忽然被这雷声震的头疼欲裂,而后,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灵魂里挣脱出来,慢慢填满他整个身体。
疼痛消失,激烈褪去。
他在闪电的照射下看着他面前那个女子的脸,有些苍白和虚弱的熟悉的绝色。
“小玄……”
薄凉开心的笑了。
“上神,你终于苏醒了。”
空默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现在,我来保护你。”
㈤
薄凉最早的记忆是从那座山上开始的。
那山叫南禺山,在汪洋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水里伫立着。
而她,那时只是一个小小的还没有意识的器灵,是寒冥刀上一块不起眼的玄冰。
那南禺山的主人是一个厉害的上神,他名为玄冥,掌管世间一切的水。
可他性格孤僻,从不与别的上神来往,只每日独自待在自己的山上,擦拭着他唯一的武器寒冥刀。
慢慢的,她意识到,她和刀上其他的玄冰不一样。她吸收日月精华比其他的玄冰吸收的快,她的意识成长的也比其他的玄冰飞快。
终于有一天,她有了自己的意识,化成了人形。
她站到主人面前时,主人对她说,她是难得的上古玄冰,是玄冰之王,也是他唯一的伙伴。
在那无数个寂寥的年头,都是他们二人依偎着度过。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主人的,她越来越喜欢靠在她主人肩头的感觉,越来越喜欢听她主人吹箫,越来越喜欢看着她主人的脸发呆……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去亲他,可是却被他一把皱着眉推开。
“你只是个灵。”
他这么对她说。
天帝有一个十分宠爱的小天孙,那小孩子被娇宠惯了,任性调皮的很。
他听说水神玄冥有一块好看的玄冰,他就起了歪心思。
他趁着玄冥修炼的时候,偷走了她,并向她施法,不让她变为人形。
玄冥还是发现了她失踪的事。
他冲到小天孙的寝宫,索要她,可却被拒绝了。那小天孙还喜欢她喜欢的紧,紧紧的握住不撒手。
玄冥百般索要,可他就是不给。
最后,小天孙不耐烦了,就把她扔到了地上,还狠狠地踩了几脚。
玄冥没克制住,终是爆了发。
小天孙被打断了一只胳膊,对于天界来说,这只是个小伤。
可天帝还是发了怒。
他对着玄冥大发雷霆,并把他贬下凡间,让他饱受沾着鲜血的代价。
你看,连天帝都偏心,都不愿意正视公正。
她被玄冥传送回了南禺山,他告诉她老实的等他回来。
可她做不到。
她在追他下凡的路上把她的一个手下大冰随意刻成了一个人的形状,可还未刻上眼睛,她就已经到了凡间,有了新的生命。
她给大冰赋予灵智,把关于玄冥的记忆放到他身上,让他来唤醒她。
可大冰却不愿意再看到她受伤。
不想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她为他付出。
可是后来,大冰慢慢发现。有些东西他是控制不了的,注定相爱的人,一定会相爱。
㈥
薄凉看着空默渡劫的模样十分吃力。
这就是天帝的目的了!
玄冥转世为人按照命谱所写必会做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可是一个上神,却沾染了这么多鲜血,那是有违天命的啊!
渡的劫会变重,而他刚刚又被欧阳移剥夺了太多的气力。
当又一次看见一道闪电劈在他身上的时候,她终站起了身。
她哈哈大笑。
“天命?天劫?器灵所属,可以逆天命!”
她慢慢闭上眼睛,身体开始变得虚幻。
玄冥震惊地摇着头大喊。
“不!小玄!我命令你不可以!”
薄凉睁开眼睛,笑容有些凄美。
“我本就是个灵,那不如做些灵该做的事。我与你融为一体,以后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她的身体慢慢消失,最后变成一道墨黑的光,窜进了玄冥的身体里,逐渐,不见。
这是他们器灵独有的技能,自燃本体,与主人融为一体。
玄冥能感到自己的力量涨了起来,可他整个人却透着的都是萎靡的绝望。
“啊!!!!”
他长啸一声,眼睛变得血红。
“来吧!来啊!”
他迎向一个个击过来的闪电,一个个的粉碎掉。
直到所有的阴霾散尽,直到阳光重新出现。
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上神,玄王是可以重新修炼成人形的,只是时间可能会长了点……”
大冰犹犹豫豫地飘过来,打破了空气的沉默。
玄冥这才想起被遗忘地那些常识。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南禺山,把散在身体各处的玄冰能量都聚集到左臂,然后一刀砍下。
那被砍下的左臂逐渐缩小,最后变成了一块小石头。
那是上古玄冰最初的模样。
那是曾经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意识的玄冰形态。
可是,总有一天,她会再出现的。
就像那天,她忽然化作人形对他回眸一笑的情形一样。
等到那时,他一定告诉她。
她只是个灵,他要想尽办法把她同样变成神,这样他就不怕伤到她,他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娶了她。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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