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像打翻的牛奶桶似的降下来,夜的底子变白了,阿文给炉子封了火,和弟弟阿乐挤着一把破伞出了门。又到了月末最后一周的周末,按照惯例,兄弟又要到阿凯家蹭饭去了。
对于蹭饭这事,兄弟俩一直以来的态度就像跷跷板的两头,永远达不成一致,为什么?一切都要从兄弟俩的家说起。他们的家太简陋了,十几平的小屋里,一张咿呀作响木板床、一个没有门的衣柜、一条瘸腿的板凳就是全部的家具,严格的说,是幸存下来的。
自从兄弟俩的母亲离开后,父亲就像变了个人,只要喝完酒,他就像极了一台加满油的伐木机,那些可怜的家具连带兄弟俩都遭了殃,而且他一直喝着酒,伐木机又成了一台永动机。
“滚滚滚,都给我滚……大的走了……小的也别留着了……都给老子滚!”他肥硕的手掌猛击着橱柜,镜子里的人用嘲讽地眼神瞪着他,他挥出一拳打碎了镜子……阿文捂着阿乐的耳朵,躲在床底瑟瑟发抖,待声音下去,怯怯地往外探一眼,又立即被那个暴虐的声音踹了回去。不过永动机也有停摆的时候,就在他举起家里最后一条板凳的那刻,突然像一件从衣架上脱落大衣一样瘫软下来,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兄弟俩从此脱离了暴虐,却陷入了窘迫。
雪越下越大,兄弟俩一路沉默不语。
“哥,咱们还是回去吧?”走过第六个路口的时候,阿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阿文抖去了伞上的积雪,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阿乐清瘦的脸蛋:“都这个点了,咱们再去菜场恐怕——恐怕菜叶子也捡不到了——咱们吃什么?”
“可是——可是,哥,你以前也不是不愿意去阿凯家吗?”阿乐嘀咕道。
“哥以前不愿意去,是因为怕被人看不起……”阿文眼神里闪过一丝倔强,稍纵即逝:“但是——被人看不起总比饿肚子强吧。”
阿乐低头绞着手,满手的裂子好像被针针了一下,隐隐做痛。
阿文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其实,咱也不丢人啊,你看,咱帮阿凯补习功课,他请我们吃饭,很公平啊。”
“可是——哥,你不觉得阿凯和他妈妈不欢迎我们吗?前几次在他家吃饭……”
“弟,甭想太多,你看你吃菜叶子吃的脸都绿了。每次都是阿凯邀我们去的,不是咱死皮懒脸要去,既然是邀请我们,心里总是想我们去的对吧!”阿文继续安慰阿乐:“放心吧,阿凯不是那样的人,可能咱想多了,再说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一个月就去那么一次嘛!”
“你说的也对,我也不知道……”阿文感觉胃已经等不及了,拼命在催促他:“那好吧!”
路上行人稀疏,两双单薄的球鞋在雪里里吱嘎吱嘎地往前挪,街边的房子里间或传出一些欢声笑语,夹带着肉香、奶香、花香,那些餐桌上的烤鸡好像纷纷长了翅膀,飞到窗户上看了眼兄弟俩,又因为耐不住严寒跑了回去。
再转过三个街区,兄弟俩来到了一座两层的房子前,门前匀称地积着雪,窗帘拉着,里面没有一丝光透出来。
“哥,阿凯可能不在吧,咱走吧?”阿乐拉了拉阿文的衣角,上面结满了冰渣。
阿文没有理睬,他把伞递给阿乐,上前两步按了按门铃,又敲了下门……
“谁啊?”半晌,门里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阿文失望的眼神又泛起了光:“阿凯是我,我是阿文!”
屋里又静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门后传来落锁的声音,门闪开一条缝,阿凯探了个脑袋出来。
“阿凯,真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这路太难走了。”阿文尴尬地搓着手。
“噢——我都把这事给忘了。”阿凯眼睛红肿着,脸上落着泪痕,额头上结着淤青,神情漠然地看着阿文。
“阿凯你的脸,怎么了?”阿乐后面闪出,关切地问。
“噢……没……没什么……早上起来摔的……”阿凯支支吾吾地答道,眼睛里泛着泪光。
“你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兄弟说,我给你出头!”阿文的声音里透着愤怒。
“真的没事,就是太累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阿文边说边准备推门进去,但阿凯依旧掩着门。
“阿凯,如果你真的没事,我们就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阿乐从背后拉住了阿文。
“那也好,我就不送你们啦。”阿凯马上应了下来,好像怕兄弟俩反悔。
阿文无奈地看了眼弟弟,又拍了拍阿凯肩膀,说:“有事情跟兄弟说,我一定……”
“走啦,哥!”没等阿文说完,阿乐就拉着他往街上走,好像拉着一头倔强的牛。
“等一下!等一下!”两人刚要离开,一个女人从屋里窜了出来,一把拉住了阿文,冲着阿凯说:“看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这么冷的天,也不请人家进屋坐坐,哎呦,看这手,都冻成这个样子了!”
阿文一看,是阿凯的妈妈,头发有些凌乱,脸上的妆虽然化开了,却堆满了笑容。
“阿姨,还是您好!”阿文脸上的失望一扫而尽。
“妈!你……”阿凯在一旁急的直跺脚。
“阿文,阿乐,快进屋吃饭,屋里暖和!”她没有理睬阿凯,又一把拉住了阿文,把两人往屋里带。
屋里似乎点着香,烟雾缭绕,有些刺眼,兄弟俩对这个家太熟悉,过了玄关便是客厅,厅里摆着一张大方桌,桌上点着几根蜡烛,火焰在黑暗中舞动着。
“阿文、阿乐,就跟自己家里一样,快坐,快坐!”她把兄弟俩往桌前一引。
“哇!”阿文望着一桌菜肴,瞪直了眼睛。
离他最近的是一只烤鸭,肥嫩的肉质被烤得焦黄脆嫩,浓香的汁液包裹在周围,在灯光下泛出点点的油光,扑鼻的香味阵阵袭来。边上一笼灌汤小笼包,皮是薄薄的,那皮儿是多么的娇嫩呀,娇嫩得就好像胖娃娃肥嘟嘟的小脸蛋儿,轻轻一捏就破碎了。透过外皮儿,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那纯美的汤汁儿。还有红烧全鱼、清炖土鸡、腊味合蒸、素炒莴笋片、水煮萝卜丝、水饺挤满了一桌。
“都愣着干嘛,快动筷,喜欢吃啥就吃啥!”阿凯妈妈撕了两只鸭腿,塞到兄弟俩碗里,又回头看了眼站在玄关处的阿凯:“凯,过来啊,陪你同学一起吃,来,听话.”
阿凯耷拉着脑袋挪上了桌,低着头一言不发。
“阿凯,你怎么了?”阿文边问边把鸭腿往弟弟碗里一塞。
阿凯没有应,阿文讨了个没趣,就埋头吃起了菜。
阿凯妈妈从来没有那么热情,她一个劲地往兄弟俩夹着菜,好像欠了他们半个世纪的情,满脸笑容地招呼兄弟俩:“来,多吃点,别客气,阿姨以前没给你们做什么好吃的,对不住你们,这可能是阿姨最后一次给你们做晚饭了。”
阿凯抬头看了看母亲,欲言又止。
兄弟俩感觉好生奇怪,但好奇毕竟抵挡不住饥饿,就一个劲地吃着菜。
吃到一半,阿乐突然捂着肚子说:“阿姨,我肚子不舒服,想去上个厕所。”
阿凯妈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走廊里漆黑一片,阿乐扶着墙壁往里头走。忽然,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阿乐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房间里黑呼呼的,不过他记得这应该是阿凯的房间,每次他们都在这里做作业。
阿乐在墙上摸索着,“啪”的一声,灯亮了,他感到一阵刺眼,但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就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一个男人躺在阿凯的床上,一动不动,头枕着的床单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已经凝固了。阿乐全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刚刚积攒起来的热量顿时消匿的无影无踪。
“你还是发现了!”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乐怯怯地转过身,阿凯站在身后,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是个坏人!”阿凯咬着嘴唇说:“他打我!他打我妈!他怎么不早点死!”
“他……是……你爸?”阿乐哆嗦着说。
阿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是我继父,以前每次你们来,我和我妈都怕被他撞上……每次他回家,就是来问我妈要钱……我妈不给,他就打我……”阿凯强忍着眼泪,说:“今年早上,他突然回来了,看我妈买了那么多菜,就骂我妈败家,说我妈瞒着他藏了钱在家里。他扯着我妈头发逼他把钱拿出来,我妈确实没有钱啊,他就开始打我,用死命地打,我妈为了救我,就给了他一下……”
阿凯说完,指了指窗帘下,那里露着半截沾着血的棒球棍。
“他死了?”阿乐的思绪像坐了云霄飞车一样上蹿下跳,愣了半天,说了一句废话。
“你们来之前我妈已经打算去自首了,她说——她说一定要再给你们做一顿晚饭——她说从来都没有好好招待过你们!”
“阿乐,你要帮我!”阿凯突然激动地抓住阿乐的手。
“怎……怎么……帮?”
“我妈不能坐牢!我不能没有妈!”
“那……你……”
“人是我杀的——我去坐牢——我还没有成年——我去坐牢!”
“什么……”
“阿乐!”阿凯的双手紧紧钳住阿乐的肩膀,眼里闪着光,一字一顿说:“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在我妈的水杯里放了安眠药,等她睡着了,我就去自首,你们帮我作证,说是我杀了这个人!”
“凯,你疯了吗?”阿乐又惊又惧,眼泪夺眶而出。
“答应我!”阿凯双眼充着血,拼命摇着阿乐,好像要把他的灵魂摇出来,当着他面应下这事儿。
“凯,我的傻孩子……”一个虚弱的女声从背后传来,阿凯的母亲不知什么站在了门口,她眼皮打着颤,一手吃力地扶着墙,一手向阿凯伸过来,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像燃尽了的烛火瘫软下来。
“妈!”……“阿姨!”两个孩子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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