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遗珠 第二回

人鱼遗珠 第二回

待醉红轩的老鸨唤我时，已经快要日上三竿。

巧娘除了会弹琴跳舞唱歌，还有一身的好手艺，因为顶着醉红轩花魁的头衔，不少的小姐太太都是相信她的——相信她能梳出最吸引男子的发髻，裁出最引诱男子的衣裳。想必也是和着这些商贾厮混久了，也摸清了做生意的一些道道，于是便开始从女人身上也捞起钱来。

我由老鸨领着从醉红轩的侧门而入，她含笑转过头：“夫人不必担心，从这悄悄的来，悄悄的走，是谁也发现不了的。”我这才注意到，醉红轩的布局就像一个精巧的迷宫，四通八达，又时不时左一个屏风右一堵墙，客人前脚刚走，便有下人领了别的客人从不同的门，不同的道里走过，谁也不曾和谁会面。难怪，坊间传闻，正房太太到这里捉奸，是永远逮不着人的。那些有钱的小姐太太，又羞于向人启齿，自己到了醉红轩来讨教。醉红轩为了招揽生意，真可谓匠心别具啊！

老鸨继续带着我从红木的楼梯上走过，整个过道皆是帘幔纷飞，轻纱隐隐，别具一副旖旎的风情，又恰到好处的隐秘，左转右拐，直开了一间小小的阁楼，巧娘便在琳琅满目的首饰中端坐着，自顾自面着铜镜描着眉：“随意坐吧，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妆罢，回头一见是我，巧娘便愣住了：“戚夫人。”

她将桌前凌乱的妆奁盒随意一推，扶我到镜前：“黄大人喜欢秀气的打扮，不过，有时候稍微夸张艳丽一点也未尝不可，男人，总是喜欢换着花样的新鲜……”说着，她便开始动手，要为我重新梳妆。

我抬手拦住了她，直直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你给我讲讲西域的事情。”

“西域？”巧娘疑惑地问。

我转过身，认真盯着她的眼：“对，西域的女子。”

长灯隐隐，黄仁与我对坐在圆桌前，沉默片刻，终是夹了道菜给我，道：“这是今日，路过一户乡野人家门前，看着他们现宰的新鲜猪肉，你尝尝。”在一旁候着的老妈子夏氏忙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顺势夹了较近的黄花鱼，抬着袖放进黄仁碗里：“老爷素日便喜吃鱼，在外奔波，又甚是劳累，不如尝尝这道豉香黄花鱼，湘菜的做法，好开开胃。”接着，在黄仁的注视下，吃下了他夹给我的那道菜。黄仁收回了目光，这才慢慢笑道：“你倒也开始变得油嘴了。”

我只笑着。怎么答，我不知道，夏氏未曾教过。她是黄宅的老仆人，特被拨过来伺候我，教导我如何做好一个贵妇人。

“今天可用了什么香料，怎个这样特别？”黄仁咂着嘴，漫不经心的问道。

还不等我回答夏氏便接过话来：“回老爷，今儿个夫人不曾用香，许是点了檀香的缘故，还未散去吧。”

黄仁哼笑一声道：“听说后日天气不错，莎儿，你也没什么事，就随我同去南华寺烧烧香，做做功德。”

“后日？”

“可是觉得不妥？”

我放下筷子沉吟片刻，道：“莎儿想约上几位夫人四处走走，逛逛，城里新鲜，莎儿还没看够呢！”我微微笑着。

黄仁眯着眼，嘴里含着筷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忽地大笑起来：“淘气！”

“老爷，这是何故？”我不解地望着他。

黄仁道：“你才嫁入黄宅三个月，多半都和夏妈妈学着规矩，和别的几位夫人也不大走动，何来相约一说，这不是淘气是什么？”

“可是老爷……”我不顾夏氏的眼神道。

“戚莎，你可知商人，最看重的是什么？”黄仁突然拉长了脸。我顿时被吓得不敢作答。他盯紧了我的蓝眸：“最看重的那便是诚信。我不希望你骗我。”

饭毕，夏氏在一旁着急地训诫我：“夫人呀，这平日和你说的你都忘了吗！这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老爷要带你去南华寺，哪有你说不去就不去的道理呀！”

“可是后日……”我仍不依不饶道。

“不管后日发生什么，你都得听从老爷的，知道了么？”夏氏苦口婆心拽着我道：“今日夫人独自出门，已是斗胆，还不知老爷是否看出了什么端倪。”

“不是从后门溜出去的嘛，夏妈妈，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的。”我笑道。

人鱼遗珠 第二回

巧娘说，每隔五日，便有西域的女子到醉红轩跳胡旋舞，场面火辣香艳，富有热情与力量，和大鼏舞蹈的柔软截然不同，只不过因着习惯与我们不同，，她们也是鲜少与大鼏人交流的，看我与西域女子长相有几分相似，兴许和她们也能聊上几分，也好解除我的疑惑。后日便是西域女子舞蹈的日子，可偏偏这时黄仁要带我去南华寺……

我看了看似乎有些起皮的手指，摸上夏氏新替我买的霜，便收了心，躺下了。不过五日而已，总有见到她们的机会。

黄仁曾为南华寺捐过一个大柱子，是这的老主顾，听闻他要到来的消息，住持便早早地在门前候着，领着我们在金塑的佛像前烧了香，便从大雄宝殿出来，陪着我们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走动。我正盯着后花园里刻着玄奘故事的汉白玉画壁石栏好奇，住持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立在一方供有南海观世音菩萨的莲花水池前，不动了。他一身描金朱红袈裟，映在这绿水青树前，格外亮眼：“施主常年在外走动，近日有客从遥远的西方而来，可曾听到过什么动静？”

黄仁扫了我一眼，毕恭毕敬地朝着住持道：“不过蛮夷之地，来我大鼏传播异途邪说罢了，比不得佛祖大气。”他拉了我来，继续道：“说到底，还是菩萨有福气，黄某夫人戚氏还是送子娘娘给带来的了，不知贵寺可否有法相，让她拜一拜，好多谢娘娘才是。”住持笑道：“如此甚好，那二位施主，有请。”我由黄仁领着，朝送子观音殿内走去，少不得又烧了几炷香，磕上几个响头，与此同时，住持还送上了一个号称开过光的锦囊，说是压在枕下，不久便可得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

我虽嫁入黄宅已经不少时日，可实际上，还是一副少女的心智，对于儿女之事，实在是不太上心，黄仁于我，道是夫君，却更像是父亲，严慈相济，我实在是怕他又爱他。不知是不是盼着我能给他生儿育女的缘故，黄仁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大外出经商了，甚至还格外吩咐厨房多做些猪肉，与我进补，连他爱吃的鱼都给撤下不少。我一心惦念着因南华寺错失的机会，终日寻思着找个什么由头去一趟醉红轩，胃口倒是不如以前了，什么大鱼大肉更是碰也不想碰，只懒懒扒了几口饭，便坐在烛光底下做夏氏教我的刺绣，不料，却一不小心把手给扎了，黄仁见了，忙从一旁顺手扯了快方帕，包住我那根受伤的手指，他轻抚着我的头，捋着我的发，一遍又一遍问我痛不痛。我凝视着他温柔的眼，只能看见他的眸子里倒映着我那张苍白、怪异而又漠然的脸：“不痛。”这一针扎下去可不轻，但我确实没有强烈的感受到痛楚。

“在我面前，不许逞强。”他略带宠溺的回应我，眼神却落在那张方帕上，变了。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出，除了我那根受伤的手指静悄悄躺在雪白得容不下一丝灰尘的方帕上，什么也没有。

黄仁并不知这几日我惦念着什么，此刻，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深夜里，揽我入怀道：“再过一阵子便是端午，醉红轩的胡旋舞在整个漳州城都是非常叫座的，改明儿宴请各家，叫上她们来给大伙儿开开眼界，你觉得如何？”

我突然间便抬起了眼，意外的看着他，他却笑了起来，带着那副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的表情：“醉红轩不适合女人去，以后不用去了，想看什么，只管跟我说。”

“巧娘告诉你了？”我怔了怔，冲他道。

他不答：“还没吃过咸鱼粽吧？这会让你在享享口福，可满意?以后，可不许淘气了。”

“为什么，你会那么喜欢吃鱼？”不知怎的，我下意识开口问道。

“莎儿不喜欢吗？”黄仁扯着嘴角，已经换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家里虽是捕鱼为生，却是没怎么吃过的。”许是与黄仁相处好长一段时间了，我也不再说简单的是或不是，学会了这种似是回应实在回避的方式。

但黄仁却不肯放过我：“我只想问你，你喜不喜欢。”

我将手从他握着的方帕中抽出，端端正正放在了自己的膝上，认真盯紧了他的眼，终是吐出了真言：“不喜欢。”

杀猪宰羊提不起我的任何同情，但是吃鱼会。每当看见餐桌上摆放着一盘又一盘大大小小的鱼，我总会感觉自己看见了它们在大海里自由驰骋的画面，就像那个梦一样，时不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地方呀，至少对它们来说是的。它们生在水中，活在水中，却不能在水中死去，哪怕是成为其他鱼类的腹中之物，也比不声不响死在这从未见过的地方强。有时，我还会不自觉流下眼泪。为它们孤独的来到这，又孤独的死去，感到莫名的悲哀。

可是我不愿意让黄仁知道，黄仁改变了我的环境，让我从那刻薄冷漠的过去中逃了出来，无论怎样，我都应该感谢他，不管他是真心喜欢我还是看中了利益。夏氏说，我们的这一切，都是他给的，换言之，他是我们的恩人。

假如说，嫁入黄宅只是我人生中被动的一个选择，那么现在对我来说一切变了，黄仁从未因为我的出身、我的过去乃至我怪异的长相而轻视我，在黄宅里，他一直优待我，给我起名，要求所有人承认我是名正言顺的戚夫人。他太好了，所以，对于他每回对着满桌的鱼大快朵颐之时，我只是避而不见。

但是今天，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将我内心的想法给说了出来。

黄仁这时却笑得愈发灿烂了，他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与手肘之间反复抚摸着，眼里露出喜悦的光，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特别激动似的，尤其经过那些若隐若现、青色细长的血管时，他的表情便更兴奋了几分。他说：“莎儿，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便是你这副真实的样子。”

“真的吗？”我发自内心的开心起来，不为什么，只为黄仁一笑。

他却不答我，陪我依偎了一阵，道：“端午宴席，开销会恐怕有些大，在这之前，我得下海一趟，现在要去清点清点哪些需要带的，你先休息，好吗？”他捧着我的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便恋恋不舍打量着我出了房。

我送他至房门口，也是一脸幸福的笑着，直到他消失在这长廊尽头。

不知为何，在这欣喜之余，我隐隐感觉到，他似乎更舍不得的，是我身体里沸腾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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