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远观客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温从戈一语中的,秦良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摸了摸鼻子,别开眼看着跳动烛火,微叹一声:“温楼主活的得太清醒了,何必拆穿我呢?至少在我看来,你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强多了。”
温从戈把玩着杯子,眉目低敛。他一个满手血的人,可不比那帮人强多少。
秦良站起身,躬身一礼:“我曾说再见要告知名姓,在下秦良,小字娣,禅城人士。是在下看人带了偏见,先入为主,多有冒犯,温楼主,有怪莫怪。”
温从戈抬眼看他一板一眼模样,蓦然朗笑一声儿,支头看人。
“秦前辈的儿子,果然有趣。”
秦良抬起头,眼睛一亮:“那你是答应合作了?”
温从戈觑人一眼,续满一杯水抿了一口,微微挑眉:“我得衡量衡量,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答案,不过更深露重,娣先生身上有伤,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我派人送你。”
秦良叹了口气,应了一声儿,转身离去。温从戈知云鹤自会安排人护着他,便也没起身相送。
魏烬轻叹口气,用手臂圈着他的身子:“他们梨园,未免太多管闲事,即便你带着旭暗出世,恐怕也轮不到他们管。”
温从戈抿了口水,莞尔道:“那你可知这梨园有何特殊?他们走南闯北,明明是戏子,学的是台上功夫,却也帮济了不少人。这规矩,是秦前辈,一手立下的。”
温从戈微微仰头枕在他肩膀,纤长发丝垂落了魏烬半个肩身。
“秦前辈也曾是名角,不过可惜,他们在一个村子唱戏时遇到土匪下山,秦前辈和其夫人…均战死在土匪刀下。”
“秦前辈倒是忠义。”
“是啊。说来我曾是秦前辈手下的小武行,尊他儿子一声儿先生又如何?”
魏烬挑了挑眉:“可以啊小孩儿,你还学过唱戏。”
温从戈这才想起,他当时含糊其辞,只说看戏结识,可没提过这茬儿。
他浅浅笑着:“学了些,学艺不精。”
烛火浅浅摇曳,魏烬没有再过多追问,他略微低头看着靠在身上的人,抚了抚他的发顶:“困不困?”
温从戈摇了摇头:“清醒了。”
温从戈直起身子,转头看着榻上呼呼大睡的两个小家伙,又看了看已经报废的门,无奈叹口气。
“等会儿叫阿霜去梨园看看情况,我找个房间休息,明儿再找人看看能不能把这门修好吧。”
“阿眇,你同我一起睡吧?”
温从戈:?那么多空房间不睡,又闹哪出?
魏烬瘪着嘴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温从戈扶了扶额,终是架不住他那如看负心汉的眼神,起身走到榻边,一手抱了一个小家伙,和魏烬一同回了房。
温从戈给凌知霜传信之后,两人干脆直接打了地铺,魏烬往香炉里丢了一颗香料,火炉将室内烧得暖烘烘的,如豆烛火打下昏黄的暖光。
温从戈缩在被子里,闻着香料燃烧散发的栀子花香,昏昏欲睡。
魏烬躺到自己的地铺上,侧着身子看他睡过去,方才伸出手抓着他的手,安心地合上了眼。
……
花开了,花谢了,恰是故人入梦。
百花开在青竹小筑庭院的竹篱笆内,有的花爬藤结蔓,攀上了竹篱。曲径通幽,远远地,能听见女童朗笑着哼唱苗北山歌。
“芽儿,唱歌嘛,你和阿姊对唱,好不好嘛…”
温从戈微微茫然,下意识张口,嗓间却发不出声音。他蓦然想起,他再也不会唱歌了。
他的指尖微微攥紧,只听见园中稚气嗓音,不成调子的哼对,偏那女童拍着手,笑盈盈夸赞。
“好耶!芽儿唱歌真好听!”
“叶大哥,你回来了?”
温从戈呆呆地望着那走过来的人,一时间忘记了动作。
青色儒裳的美人青丝松挽,梳着最简单的妇人髻,她行走缓慢,走动间袖子刮动花叶,腰际铃佩作响,可她头上的那只钗摇,却半分未晃,眼角那一颗红色小痣,如染了一点朱砂。
妇人与温从戈径自迎面,穿过了他的身子,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从他左右跑过。
那两个孩子,一个墨发如瀑,一个白发胜雪。
温从戈微微回头,便见一身苗北服饰的中原男子丰神俊朗,身上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
男子憨厚地笑着,迎上了那妇人,还未开口,先红了耳尖儿。
风送来花香鸟语,温从戈浅浅呼吸着,细辩出青昙与芍药香,他识香自是一把好手,他的娘亲,总能让四季的花,织就成最好闻的香阵。
“芽儿,你把东西给阿姊,阿姊来拿好不好?”
女童抢过男童手里抱着的东西,那男童只懵懂茫然地牵着长姐衣角,讷讷不语。
“芽儿今儿被山下的人欺负了,可我的芽儿才不是妖怪呢!”
女童气鼓了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儿,可看到身畔弟弟落寞模样时,灵动地眨了一下眼。
“芽儿芽儿,等下阿姊陪你玩,阿姊给你挽发,带你去摘阿娘园中最漂亮的花儿。”
幼童吵闹着走过温从戈身畔,却只那女童话多,像自由自在的鸟儿,像花丛不惧人的蝶,光与万物都聚敛在她眼底。
温从戈眼睛一眨不眨,鼻间酸涩,眼底雾气漫上,那妇人与中原男子的身影因此模糊了几分。
“还好有暖儿护着她阿弟,我这个当娘的…属实不称职。”
“暖儿也知道,是芽儿保护了你们娘俩。阿离你现在…就很好…”
温从戈知道,那中原男子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暗暗恼人嘴笨,一行清泪却顺着他的脸侧滑落。
泪水坠在青石板路,徒留一道虚无痕迹。
花谢了,伴随着香气的消弭,只有烟火焚烧草木的气味,倾天大火几乎焚去大半竹林。
“阿暖,带着芽儿走,一直向着草木最茂盛的方向走,不要停,不要回头。”
温从戈攥紧指尖,望向了青竹小筑。
场景变了,如从脚下蔓延圈刻,仅一瞬间,花草枯朽。光照不进一丝,他的视野却极度清晰。地面上有血推着红土沾染了温从戈的靴侧,他退后一步,举目四顾。
始龀之龄⑴的男童白发发丝染血,持着一把短刀站在尸山之间。
那手抖得厉害,却紧紧攥着染血短刀,那双桃花眼微微泛红,黑色布衣被划破之处遍是血污。那孩子颊侧带血,沉默呼吸着转了转目光。
温从戈与之隔空四目相对,他知道那孩子没在看他,却只觉满心苦涩。
在这处没有价值就会死的地方,总要一次次拼命才能活下来。雏生馆养蛊一般的训练,从来都是只有一人可活。
而温从戈当时,与雏生馆看训的人做了一笔交易,一笔保全他长姐的交易。
那孩子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擦干净发丝和脸上的血,向着一处跑去。
温从戈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抬头望去,只看见作壁上观者戏谑玩味地笑意。
那孩子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短刀收好,伸手拨开了草木。骤然寒芒必现,他的肩膀被利刃刺穿。
“唔…”
送刀的是一个髫年之龄⑵的丫头,两个孩子一般模样,她呆滞地看着执刀染血的手,似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回过神之时,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吓红了眼眶,手足无措。
“芽儿…对…对不起…”
那男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扬起一个笑:“没关系的阿姊,我不疼的,我也藏到了最后喔。我们,可以一起活下去的,对么。”
声音渐渐遥远,血雾染目,温从戈微微仰头,才觉大雨倾落,身处之所,从荒野之地变成了昏暗房间。
跪在地上的人白发铺落,只着单薄里衣,烙铁窜红,印在了他的背脊,他却咬牙硬撑。
“十七…特来向馆主,求个恩典。”
十七,那是抛弃名字,还没有新名字时的代称。
“只要能保全她,我什么都愿意做,还请馆主,将最凶险的事都交给我来做。”
那把玩着烙铁的男人高高在上,可他的面目,却一直烙在温从戈心上。
那男人肆意笑着应下:“好啊,如你所愿。”
烛灯熄灭,温从戈的视野落入黑暗,只听得见暗处如幼兽低鸣的痛呼。
他是经历者,也是远观客。
那时的温从戈,要在长姐面前做干净的刽子手,又要在别人面前维系那仅存的可笑尊严。
他明明衣上手上尽是血,却还要保全别人的清风朗月,素面无忧。
温从戈扪心自问,悔么?
他不悔,能保他长姐眼中明媚的光,又怎会悔?
噩梦还在继续,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魏烬被温从戈梦呓惊扰得不知是真是梦,直到他的手被攥得生疼,睁开眼才发现香料早就燃尽,如豆的灯火几乎快要熄灭。
魏烬转过头,便看到身边的人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急忙推了推他的身子。
“阿眇,阿眇!”
温从戈的指尖攥紧被褥和魏烬的手,一瞬如崩弦应断,豁然睁开了眼。狼犬呜咽了两声儿,凑过来舔了舔他的脸,温从戈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心安了些许,只那双眼,仍然虚无空洞地带着几分茫然望着顶梁。
半晌,他才开口:“吵到你了?”
魏烬笑道:“没有的事。”
温从戈哑然:“几时了?”
魏烬看不得他那一脸呆滞绝望的样子,挟着温从戈的手臂将他扶坐而起,又擦了擦他额间的汗迹,皱着眉抚着他滚烫的脸颊。
“寅时三刻,你做噩梦了?”
温从戈轻应一声儿,只觉头昏脑涨,鼻间堵塞。他捏了捏鼻翼,撑着起身倒了杯水。
“我隐约听你梦呓,你…梦到了什么?”
温从戈小口啜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抬眼看着魏烬眼底的浅淡乌青,抿了抿唇,回答道:“没什么。”
魏烬知趣地没有追问,根据那寥寥数语,他想也知道这小孩儿刚才梦到了什么。
温从戈只觉身上发冷,将水杯放回,引了引炉火走回地铺边坐下。狼犬冲他晃了晃尾巴,温从戈看着那小没良心的小家伙又跑回床榻上,将小豹子圈进怀里。
魏烬抚了抚他的发顶,说道:“你再睡会儿,我睡醒了,守着你。”
温从戈看了他一眼,那人眼底淡淡的乌青可不像是睡好了。
温从戈伸出手,拉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魏烬掌心温热,两人手上的热度截然不同。温从戈一个用力将魏烬带倒,魏烬猝不及防,身子不稳,直压向他那条受伤的腿,急忙撑了一下身子,才没压实下去。
温从戈闭着眼闷笑起来。
魏烬恼怒开口:“你伤口才刚好,简直胡闹!”
两人上半身几乎相贴,魏烬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个姿势着实不妙。魏烬刚想找一个着力点撑起身子,温从戈便拍了拍他的后颈,身子仰倒下来。
他懒懒开口:“睡觉。汇泽你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魏烬垂下头看着温从戈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半晌才应了一声儿,磨蹭着躺下来。温从戈困意上头,却也察觉到魏烬沾床就睡,他睁开眼,颇有些无奈地扯了扯被子,搭在他身上。
魏烬身上暖和,温从戈缩着身子,往他身侧靠了靠。魏烬无意识地伸手揽着温从戈的腰身,把人带进了怀里。
长烛垂蜡泪,窗外天渐明。
——the end.
⑴始龀:shǐchèn,刚换牙,指七八岁小童。根据搜索查到的资料,始龀、韶年为男孩八岁。但韶龄又指青年【25岁】,故选择了始龀一词。
⑵三四岁至八九岁的儿童,统称髫[tiáo]龄,是童年中的幼年阶段。女孩七岁称髫年,男孩七岁称韶年。十岁以下均可称之为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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