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重来一次人生

1

傅绍醒来的时候，头晕脑胀、四肢酸痛，他眯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他伸出手，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一下清醒过来。

他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现在畏畏缩缩地蜷在一张长沙发底下，他皱紧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尝试着推开沙发。

突然，办公室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但听不太真切。

“好的，好的，等我进去问一声傅总，你们稍等一下。”是秘书于从露的声音，她敲了敲门：“傅总。”

傅绍终于把沙发抬起了一点，他气喘吁吁地从沙发底下挪出来，他靠着沙发缓了一会，才坐回了办公桌前，说了一声：“进来。”

于从露快步走到他跟前，压低了声音：“傅总，是工地事故的家属。”她看到了傅绍满头的汗，顿了顿，当做没看到地继续说：“那个哥哥的小孩好像丢了。”

“丢了？”傅绍抬头，他重复了一遍。

于从露忙说：“那个哥哥的老婆疯了，把她小孩丢在街上，自己回来了。”

傅绍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了，他挥挥手，说：“好了我知道了，我出去见他。”他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站着几个人，全都一脸焦灼，见到傅绍出来，蹲在地上的一个独臂男人马上冲了过来，他面色发白、形容邋遢，断了手臂的右边衣袖渗出了血迹。傅绍没忍住退了一步，但心里有个声音非常强烈地说：“帮他！”

傅绍当即一凛，他扶住了男人，这个动作叫男人眼眶红了，他哽咽开口：“傅总！小冬丢了！”

周围的人也围上来，一见独臂男人开口了，七嘴八舌地把事情原委讲了。

傅绍扶着男人坐下：“小高，你先别慌，你们报警了吗？”

小高忙不迭点头。

傅绍按住他肩膀，看向他的眼睛：“放心，我也会帮你们找，小冬一定不会丢的。”

2

一周前，傅能房地产开发公司底下一个开发项目发生了严重的安全事故，造成一死一伤。傅绍去医院探望的时候，见到了阴阳两隔的大高小高兄弟两个，大高当场死亡，小高失去了右胳膊。

小高今年才19岁，他靠在病床上挂着水，看到衣着光鲜的傅绍一群人，他猛地跳下床，冲上去就踢了一脚离他最近的人，然后被他的亲戚拉了回去。见此，傅绍有些退缩，但是脑子里的一个念头越来越强，强到他甚至感觉，如果他不照做，他就会死。

“帮他！”那个念头盘踞着他的脑袋，让他难以思考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

他一改以往的冷漠，郑重道了歉，把赔偿款拿给对方，每天都去探望小高，他对小高说，希望能资助他上大学……小高渐渐地信任了他。

他跟着小高等在警察局里，警方人员进进出出，他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很快，傅绍和小高去了小冬最后出现的地方找。

正值酷暑，两人分头找，傅绍在街上无头苍蝇一样地走着，太阳晒得地面冒蒸汽，他坐到了一张绿荫下的长椅上，左肩膀一阵阵的隐痛传来，他卷起衬衫看了一眼，倒抽了一口气，肩膀上青了一大块——之前挪出沙发时不小心被沙发砸到了。

他又恍惚起来，他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有没有出错，他想起早上匪夷所思的一幕：最近一直连轴转，刚结束一个会议，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得迷糊时，沙发一闪，他直接掉进了沙发下，头磕着了地，立即晕了过去。

——那一瞬间，沙发消失了。

他把衬衫袖子放下，缺乏睡眠和强烈日照让他有些泛恶心，他干呕了一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走。

“唰——”一辆小车停在了他身边，窗户降了下去，一缕栗色的长卷发被风吹了出来，傅绍扭头，接着看到了孙记者俏丽的面孔，孙记者在一家财经杂志社就职，曾经采访过傅绍。她探出头来，问：“傅绍？”

傅绍勉强地笑了笑，在此刻没有寒暄叙旧的心思，孙记者也有眼色，她想了想，递了一瓶水给傅绍，傅绍接过。

那水一闪，穿过傅绍的手，“嘭“一声掉在了地上，弹了弹，沿着马路滚远了。

傅绍瞪大眼，他下意思握了握拳。

孙记者看出傅绍的不对劲，她摇摇头，开门下车，拿了一张湿巾，给傅绍擦去了额头的汗，傅绍没躲，他迟疑地问：“你没看见吗？那瓶水……”

“怎么了？”孙记者疑惑，“你最近是有多累呀，拿瓶水都手滑了。”

傅绍盯着自己的手，默然不语。

3

找了一个下午，傅绍一无所获地回家，他烦躁地扯下衬衫，先走进浴室冲了个澡。

司机和保姆把傅昊接了回来，傅昊围着傅绍打转，兴奋地讲述夏令营发生的趣事，傅绍摸摸他的小脑袋，终于找到了一丝平静。

晚上九点，傅昊噔噔跑到傅绍房间，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要听妈妈讲睡前故事，傅绍给他讲了几个故事哄他睡着了，联系能念。

“今天有事吗？”傅绍问。

能念的声音有些疲惫：“对，今天回不去了，明天到家吧。”

“嗯，好，注意安全。”

能念笑了一声，傅绍也笑了起来。

这个晚上傅绍睡得一点都不安稳，天还没亮，他就醒来了，宽敞的卧室一片昏暗，窗外的一束月光照在他和能念的婚纱照上，上面的能念笑出了一个酒窝，靠在他肩膀上。

傅绍伸出手，隔空抚了一下能念的眉眼。他闭上眼，靠回枕头上，扯过被子，他猛地睁眼，刚刚——被子消失了一下。他抱住头，再也睡不着了。

——自己，究竟怎么了？那瓶水消失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行行代码……

还有面对小高的时候，那强到不正常的心理暗示……

他坐起身，拧了自己大腿一下，“嘶——”很痛……但是，他透过窗帘缝向外看，为什么东西会突然消失又出现？

他想着想着，刚刚睡着养出的一点精神又没了，头越来越痛，眼前模糊起来，朦胧中，他似乎见到了强烈的白光……

4

“321号醒了！”

“321号非常规苏醒！”

“紧急！紧急情况！311至321号连接器出现bug，请求马上修复！请求马上修复！”

“321号完全苏醒！”

耳朵边上十几号人在吵，听得傅绍一头雾水。他睁开眼，眼前一片眩目的白光，他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发现手完全不能动弹，他勉力侧头看，发现他穿着紧身衣，躺在一个半凹的睡眠舱里，全身被禁锢着，连手指脚趾都被锁在睡眠舱上，每个指头都连接着一根金属丝。他艰难地挣扎起来。

他边上的人吵了起来。

“我们需要让他恢复记忆。”

“不行！他的脑域已经十分脆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修改记忆会让他最终变成一个白痴！”

“那……”

傅绍对上了一个白口罩的眼睛，对方瞪大眼，然后走到电脑前按下了一个键，傅绍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沉了下去……

5

“呃……“傅绍的头非常痛，像是有人拿勺子在里面搅拌，他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缓了好一会才从恍惚中醒过来，脑子里有些模糊的印象，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天一亮，他收拾一下赶去了公司，临近中午的时候，接到了能念的电话。

“你中午能回来吗？我有事情要和你说。”能念的声音有些僵硬。

傅绍为难，他这里还有事情没处理完，还有那个失踪的孩子。

能念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对我来说。”

傅绍只好答应下来，心里有些忐忑。

傅绍走进家门，能念抱胸坐在沙发上，她面前摊着两份文件，和一些散落的照片：“傅绍，我们离婚吧。”

傅绍脸色一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疾走几步，刚想说话，他就看见了照片，是自己和孙记者的亲密照，他拂开桌上的东西，走过去握住能念的肩膀：“能念……不……”

能念闭上眼，她声音低哑：“几年前，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傅绍无力地辩驳：“能念，我和她……并没有感情……”

能念嗤笑一声，她摇摇头：“我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不管有没有感情，背叛就是背叛。我们离婚吧。”

“我已经签好字了。”能念说完，拎着包起身，她走到傅昊房间，拉着傅昊就要出门。

傅绍上前要拦住她，能念冷冷地拍开他的手。傅绍顾不得想太多，他追上去，能念带着傅昊已经坐上了车，傅绍忙坐上自己的车，跟了上去。

傅绍的车紧咬着能念的车，这一路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自己和能念的过去，想到孙记者，想到小高，想到傅能，他思绪混乱，脑子里只有追上能念一个想法。

能念越开越快，傅绍越发着急，他额头直冒冷汗，脑子里嗡嗡地响，眼看能念转过了一个弯，他忙急打方向盘，转过拐角，一个人影在他视野里出现，他瞳孔骤缩，他双手紧攥着方向盘，拼尽全力转动方向盘，车子向左一滑，开上了绿化带，他忙踩刹车，车子嘭一声撞在一棵树上，停了下来。

车子的前盖开始冒烟，傅绍恨恨地一拳捶下，他打开车门，刚刚站定，前方传来一声巨响。他愕然扭头，前面十字路口发生了车祸，一道火焰卷着烟气直冲云天，火焰的光刺激着他的视网膜，他茫然地向前走，车祸中心的人往外逃，空气里飘过来的焦糊味极其难闻，傅绍吸了一口，就难以抑制地弓腰猛咳起来。

很快，警察和救护车赶到了，几个人被放在担架上抬了出来，傅绍呆呆地看着，眼睛鼻子被熏地通红，他咳着咳着哭了出来。

跟着救护车到医院，能念和傅昊都被推进了手术室，傅绍颓然地坐在手术室外，把头埋在膝盖上。

下午三点的时候，能念盖着白布被推出来，凌晨的时候，傅昊进了ICU，傅绍只看了能念一眼就瘫坐在地上：“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他一直坐着，靠着一个盆栽蜷缩着睡着了，早上的时候一通电话吵醒了他。

他麻木地接下。

小高兴奋的声音传来：“傅总，小冬找到了！谢谢你傅总，小冬啊……”

傅绍把手机放到了地上，他把头靠在了花盆沿，视线越来越模糊，他又睡了过去。

6

“321号先生，您醒了。重启结束，即将为您恢复封存的记忆。重启记忆研究所为您服务。”

321号——傅绍头疼地艰难地突然得到了一段又一段从没有过的记忆——或者说是被封存的记忆。

傅绍感觉大脑和四肢被轻微的电流窜过，他闭上眼皱起眉，忍着大脑的剧痛，一段段记忆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浮现。

321号——

重启记忆研究所——

傅昊——

能念——

小高——

于从露——

等终于睁开眼，他已经泪流满面，他歪头问：“系统有bug？”

房间里这些人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干练的白色紧身衣，戴着口罩和一副闪着光的眼镜，脖子上挂着带有“重启记忆研究所”字样的胸卡。几个白口罩走到他身前，为他断开神经连接，解开他全身的束缚。其中一个开口说：“是的，很抱歉，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bug，目前我们还没有完全解决，事实上，刚刚您是被bug强制弹出系统的。”

“……我又失败了。“

“很抱歉，先生。“

傅绍艰涩地开口：“bug什么时候可以完全修复？”

“很抱歉，您大概要等到明早。”

7

傅绍坐在轮椅上，被推着来到一间病房前，他在睡眠舱里躺了太久，乍一苏醒，身体机能已经不够支撑他行走了。

他把脸贴在病房的玻璃上，里面无声无息躺着的是他的儿子傅昊——21岁的傅昊，他的脊髓神经断裂，车祸爆炸受伤还引发了一系列的并发症，14年来，他从没能离开这间病房。

傅绍闭上眼，眼泪又涌出来，在玻璃上蒸腾起一片水雾。

14年前的夏天，傅能房地产一个开发项目发生事故，造成一死一伤，在病房里，小高听到他是项目的负责人，举起拳头要打他，傅绍反手把他推到了地上，走出了病房。他之后再没出面，由其他人确认了协商赔偿完成后，过了几天，他按照原计划带着于从露出去旅游，回来却听到了能念和傅昊发生车祸的消息。能念护住了傅昊，当场死亡，傅昊虽然活了下来，但是却从此瘫痪在病床上。

警方调查后告诉傅绍，大小高家里只剩兄弟两个，小高是大他10岁的大高一手带大的，感情非常深厚，大高死后，大高的妻子疯了，大高的孩子丢了两天没有找回来，小高又没了右胳膊，小高奔溃后，偷了一辆运货车，撞向了傅绍的车，但是车里坐着的并不是傅绍……

车祸第二天，大高的孩子被找了回来，小高半边身子淌着血，跪在能念尸身前痛哭……

傅绍一遍遍回想起这些痛苦的记忆，他的心纠成一团，口中苦涩脑袋胀痛。他睁开眼看傅昊，傅昊这时清醒了过来，傅绍一惊，忙要转身躲开，却忘了自己坐在轮椅上，他毫无章法的动作带地他和轮椅一起摔在地上，助理忙过去扶他，傅绍倒在地上，小心翼翼看向傅昊，傅昊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闭上眼慢慢扭过头去。

傅绍张张嘴，最终委顿地闭上。他和能念，曾经非常恩爱，他父母早亡，能念一家筹了一大笔钱供他创业，那时候，他们辛苦，但是每天都很开心……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他出轨于从露，背叛了能念，他的事牵扯到了他们母子俩，在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居然不在他们身边，能念死后，他很久不能从痛苦里走出来，选择了走进“重启记忆研究所”，他封存自己的记忆，让系统给自己下强烈的心理暗示，他一遍遍地重走那段路，想要找到一个好的结局，想要母子两个平安无事。他一次次尝试，但是却忽略了现实里面真正需要他的傅昊，傅昊就这么在病房里，孤独地一个人长大了。

而他的一次次尝试，也都以失败告终。这一次，系统下暗示让他远离于从露，但他却又和别的女人走近，能念发现了，提出了离婚，接着，他又害死了一次能念。

8

重启记忆研究所——

傅绍仰头看这几个字，边上有许多和他一样动作的人，他被助理推着，汇合进人群里，没有人互相交谈，人群里沉默而固执地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氛。

“请问您要封存记忆，重启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