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圣
1
20世纪90年代,刚刚参加完高考的我,跟着爸爸来到了苏州。他因为工作调动,需要在这里呆上几个月。我早就对这里心向往之,于是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一幢别墅前下了车。门前是很低的木篱笆,浓密的紫藤萝给半边院子投下阴凉,花架子下坐着一个小圆桌,还有两只小石凳淡定地围在边上。
迫不及待地松开爸爸的手,奔向这华丽丽的新住处,我对新环境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但是最让我奇怪的是,每天早上我出门时,都能看到一个奶奶坐在小石凳上,面前放着一盘绿豆糕,一壶洞庭碧螺春,还有两个青花瓷茶杯。
一连几天皆是如此。她是在等什么人吗?可是,并没有人来赴约,哪怕是路过坐下来喝杯茶的。
冲着那盘绿豆糕,我终于鼓起勇气和她攀谈了起来。奶奶,你是在等人吗?我看你都等了好几天。
她人很和善,把绿豆糕推到我面前,又倒了一杯茶给我。
我也不客气,拿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淡淡的甜味铺满了整个口腔,趁着还没咽下去,灌一口绿茶,那滋味,像极了太湖上的风。
我一边吃着,奶奶一边给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第一句就让我大吃一惊。
2
奶奶说,我不是等了几天,而是已经等了几十年了。
四十九年前,奶奶才二十出头,那时别人还叫她阿蔷。
当时,她吃不惯买来的绿豆糕,太甜腻,于是自己学着做了。那天,她带着刚做好的绿豆糕,又取了一盒碧螺春,到隔了几栋楼的密友家里,分享自己喜欢的口味儿。
还没到门口,就隐约听到屋里传出的钢琴声,应该是朋友在家里练琴吧。
阿蔷快步走近,嘴上喊着朋友的小名,阿娟,我来给你送吃的了。同时,腾开一只手直接推门而入。
只是,她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男人。
五指修长,皮肤白皙,睫毛好长啊,阿蔷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阿蔷没有失礼,匆匆两秒,她就回了神。
这时阿娟正巧从楼上走下来,阿蔷,我正要去找你呢,来来来,送你个大帅哥。
阿蔷瞥向钢琴的方向,又看着阿娟笑骂道,就数你最皮,还不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音乐家拿起一块绿豆糕,咬掉了一半,细细品尝后,真诚地告诉阿蔷,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绿豆糕。
那做绿豆糕的人呢?阿娟拿着泡好的茶从厨房走了出来。
3
这个男人,是个音乐家。到苏州采风,寻找灵感来了,暂住在阿娟家里。
阿娟说,你们俩一个像绿豆糕,一个像碧螺春,站在一起就是两个字,解腻!
音乐家说,为了感谢阿蔷的绿豆糕,他要写一首歌送给她。
于是,阿蔷每天都做好绿豆糕带去阿娟家里,找音乐家。
也许是出于一种默契,这首歌的进度异常缓慢。
两个人更多的时间都拿来聊天儿,音乐家讲他四处游历的见闻,阿蔷给音乐家讲她从小到大的糗事。
两人每天分手前,都会相约第二天再见,继续写歌。
但有一天,音乐家说,明天不用再来这里见面了,这首歌完成了。
阿蔷失望难掩。
音乐家接着说,明天我会到你家,唱着这首歌向你提亲。
阿蔷听罢,抿嘴低头,娇羞地应了。
这晚,阿蔷一夜未眠。
第二天,她做好了绿豆糕,泡好了碧螺春,坐在院子里的小石凳上,等了他一天。音乐家没来。
阿蔷想,一定是因为下雨了,他才没来;一定是因为路上摔跤了,他才没来;一定是因为有事耽搁了,他才没来。
他明天一定会来。
4
因此之后的每一个明天,阿蔷都端着绿豆糕,泡了碧螺春,继续等他。
没想到,一转眼五十年,阿蔷也变成了蔷奶奶。
就着奶奶的故事,我吃完了一盘绿豆糕。
没想到,这么动人的故事,竟然让我遇见了。我当即就跟奶奶表示,只要我还在这里,我就陪你等,让你不无聊。
奶奶笑了笑,说,没事,想着他就不无聊。
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去陪奶奶等音乐家。我翻看书中的故事,她则痴痴地看向远方。
晚上我打算回屋,突然家里的佣人大妈叫住了我。
大妈说,奶奶是不是跟你说她的爱情故事了?你可别信她那些胡话。
我很惊讶,这大妈自顾自地说,我在这里几十年了,这奶奶呀,二十多岁的时候,同龄的姑娘都婚嫁了,都没有一个男人看上她,跟别说提亲了。后来,她最好的朋友,就住在这附件,都已经嫁到国外去了,碍于情面,她总撒谎说自己有这么个未婚夫。
我觉得有点生气,原来奶奶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刚想开口反驳,发现奶奶的弟弟就在楼梯边,看样子已经听到了我俩的谈话。
我期待着他会说几句话,让大妈不要无事生非。却没想到他走了,一句没说。
5
这是,默认了大妈说的话吧。难道蔷奶奶真的是在骗人?
奶奶依然每天坐在石凳上,等着她口中的未婚夫出现。
只是我再也没有陪她一起等了。
没过多久,奶奶弟弟的孩子们从国外回来了,他们想把老人接到身边,安享晚年。
可是无论孩子们怎么劝,奶奶就是不肯离开。
无奈,她的弟弟缓慢移步,走到她跟前,问,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国外的环境更好呢。
她说,不,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等他,我走了,他找不到我了怎么办?我不能走。
弟弟变得有些激动,他根本就不存在,你不要再骗自己了,行吗。
奶奶说,我没有骗人,你是我弟弟,怎么也不相信我呢。
你是没有撒谎,可都是病啊。
奶奶的弟弟告诉了我们真相。
6
那一年,奶奶不知何故淋了一夜的雨,高烧昏迷了大半个月,伤了脑子。醒来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跟大家说她有个未婚夫,要等他上门提亲。
本来弟弟也想劝劝她,告诉她真相,告诉她这只是她的臆想,是场梦。但是想到他们早早就失去了爹娘,而他也成了家,就她一个孤家寡人,有个念想也好,便随她去了。
没成想,这个梦做了五十年也没醒。
如今,他不能丢下姐姐一人守着这空房,和一个虚无的人度过余生。所以,他说出了真相。
奶奶恍惚了,她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她弟弟问她,你说你有个未婚夫,你有什么证据吗?信件?信物?照片?除了你自己编的记忆,还有什么?
奶奶无力地坐下,她想了好久,可是却没有拿出一点证据。她喃喃道,是病,是幻觉……
突然,奶奶就泪流满面了。
她等了半辈子的,不是爱情,是场梦。
当天,奶奶跟着弟弟搬走了。
我和爸爸没过多久也回了老家,从此,我跟奶奶再也没有联系。
7
又过了两年,我和大学同学到苏州游玩,恰好经过当年的住处,一时间很怀念,便独自到走了那栋别墅。
依然是矮矮的篱笆,紫藤花开的季节,院子里很凉快,只是石桌上没有了绿豆糕和碧螺春。
如今,这里空空如也。奶奶的梦醒了。
我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一个穿着干净整洁西装的老先生出现在我面前。虽然年事已高,但仍然文质彬彬,左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唱片大小。
他站在街边,四处张望。
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却好像见过他很多面。
我不愿意相信,直到老先生问出这一句,你认识阿蔷吗?算起来,她现在也有七十岁了。
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那个音乐家,奶奶的未婚夫。
他不是奶奶的幻想,是真实存在的。
当年,他本来要去提亲的,谁知家乡已经爆发了战争,他打算安置了家人再接阿蔷,谁知道一路逃难,离这越来越远,最后去了台湾。
他终身未娶,一直盼望回去接阿蔷,但最后过了几十年,才终于能第一次重回故土。
这里,是他的第一站。
可他不知道,奶奶已经走了,出国了。
他们的距离变得更远了,我同情他,更同情奶奶。
就因为她拿不出所谓的证据,她输给了我们的言之凿凿。
8
我红了眼睛,决定告诉老人家真相,正张口的时候,却听到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
一个熟悉的身影,端着绿豆糕和茶壶,向我们走来。
是奶奶!
原来她没走,她还在这里,她还在等待。她怀疑过,然后选择了相信。
奶奶走近了,发现了老先生。
五十年后,两人对视着,我能想到接下来,是怎样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哭。
奶奶先开了口。
怎么来得这么晚?
对不起,路上有事耽搁了。
奶奶给老先生倒了杯茶,说,快喝吧。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熟悉得仿佛昨天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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