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温暖的光

作者: 秋一梦 | 来源:发表于2024-12-25 17:0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这是沐光第一次坐进软卧车厢,一种新鲜的舒适感充满心头,他竭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压制着不让这种快感露在脸上,可脑子里却不由生出许多杂乱无章的联想来,思绪无端地跳来跳去,一会儿想到《红楼梦》里刘姥姥进荣国府,一会儿想到这两年来随着父亲职务的升迁而在他的生活中发生的种种变化,一会儿又想到那年校运会,他剪了个寸头在偌大的操场里轻轻松松跑了一个冠军。

沐光的对面是一个姑娘,只见她雪白的翻领里露出漂亮的颈脖。头的正中,一条细细的头路顺着颅盖的弧线微微倾斜,把头发分成两半;头发油光发亮,呈波浪形推向鬓角,几乎盖住了耳朵尖,然后汇拢来,在脑后结成一个马尾。那俏挺的鼻子,小巧的嘴,眉毛很黑,像极了他的初恋女友依娜。

“我想抽根烟,可以吗,这位小姐?”沐光掏出一根香烟,彬彬有礼地冲姑娘笑了笑。

“没问题,你抽吧!我爸平时抽得很凶,我都习惯了。”她边说边注意端详了沐光一眼。

沐光穿了一件深色的西装,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档次很高的金丝眼镜,身材魁武,面容却斯文。他嘴里轻轻喷出一股带甜味儿的烟雾,笑容可掬地放下报纸,向她问道:“你去江城?”

“是的,先生也去江城吗?”

“嗯,没错。”

“小姐是江城人吧?”

姑娘觉得沐光说话热情有礼貌,给人一种自然的亲切感,她就摆脱开拘束,轻松地同他攀谈起来。

“是的,我姓林。先生贵姓?”

“我姓沐。”

“你的声音真好听!是学过声乐的吧?”

“没有,只是从小就喜欢唱歌而已。”“哦,原来是这样。”

“先生去江城出差吗?”

“不是,我想去找一个朋友。”

“江城是我的地盘,如果你有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就这样,整个上午都在轻松愉快的闲谈中晃过去了,沐光性格开朗,谈锋很健。谈风景,谈气候,从江城说到维也纳,谈了音乐,谈到了外国的歌剧院和音乐学院,从当代十大歌手谈到出名的乐队,所谈的话题几乎都是林晓丽感兴趣的,她的话也因此多起来。

2.

入夜了,上铺有人打着匀淡的微鼾,和火车的哐当声搅在一起,如同一曲交响乐中的两个独立音部,音量不同却互不淹没,融于同一个整齐不紊的节拍中。

而下铺的沐光却早已没有这种平静的心情了。眼前的小林与他的依娜真的很像,仿佛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这趟激动人心的旅行就是为了去寻找自己的初恋。虽然他已经把每一步都安排在既定的时间表里,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剩余的路程。

没多久,沐光疲乏地瘫软在床板上,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素月,仿佛生来没有发觉月亮竟是这么动人,在皎洁的清辉下,似乎自己的整个身心也同明月一样爽然不染。他咧开嘴笑了,一个人呆呆地笑了,笑容一直带到梦境里。

一条细细的带子,微红、耀眼,从眼前掠过,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可胳膊被什么厚厚的东西重压得麻木了,动弹不得。带子飘忽着远去了,模糊了,却把一片斑斓的彩晕留在眼前,红黄闪烁,像一片缤纷竞呈的春花。这儿是哪儿?龙腾广场浩瀚的花海?民安胡同里静谧的黄昏?还是美丽的湘西,那倚山临水的弹丸小村,那吊脚楼下溅起的晶莹水花?是谁,谁在抚摸我的脸?再重一点儿,妈妈,重一点儿舒服,只是,你已经离开我很多很多年了,你早已不在了。

沐光恍惚中走进了那个晓色初开的大草甸子,那荒寒、平坦、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给他这个从小在城市的拥挤中长大的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完全不同于在湘西的青山绿水间所经历过的那种感受。还有那个美丽善良的依娜,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强大,既优美又真确;柔弱得让他想亲近她,强大得让他觉得可以依赖,优雅得让他想要融入她······

那时的依娜丰腴盈满,沐光望着她,她却对他视而不见。步态轻灵,眸光顾盼,她走远了,回家了,他依然望着她,望着她的家门,望着她的窗口,望着她窗前的灯光。天黑了,夜来了,他还是记着她,望着她的优雅与傲慢,望着她飘飘展展的素白衣裙,一直望进梦里。幸好,在他的坚持不懈下,依娜如一束温暖的光般照亮了他的生活。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沐光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3.

列车缓缓地驶进了江城火车站,站台上挤满了接客的人群。

沐光下了车,回头望见林晓丽被奔来挤去的人来回撞着,他连忙走到站台上等候着。

此时的林晓丽,胳膊渐渐挑不住手提包的重量,疼得有点儿发麻了,头上刺痒痒地出了汗,她索性放下手提包,伸手到兜里去摸手绢。她一边用手绢擦汗,一边向左右张望着。她看见沐光正在站台上,于是,便拎起包朝他走去。

沐光见林晓丽朝他走来,不好意思地说:“看你的包挺重的,我帮你拿吧。”边说边伸手接过她的手提包。

他们出了检票口,在车站右侧等车。林晓丽上了八路公共汽车,过了好久,沐光才上了十八路公共汽车。

沐光在终点站下了车,按着好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结果,眼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

沐光心想,有可能是自己记错了,但好友是绝不可能认错依娜这个邻居的,于是就在四周不停地转悠。

沐光转着转着,月亮出来了。月亮穿云破雾,时而皎洁,时而昏蒙。空中,清光浮漫。地上,叶影斑驳。远处的呼喊悄然遁去时,近处纷纷然浮起嘈杂。

此时的沐光饥肠辘辘,他不得不去找吃的了。

沐光随后连续几天都在街上寻找依娜有可能摆摊的地方,但始终一无所获。

到第七天的时候,他决定最后碰一下运气,就是一整天守在依娜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是一座使人看了就觉得不舒服的两层石板瓦顶房,面积很大,样式虽新颖,但墙上长满了青苔,窗帘是拉着的,烟囱里没冒烟,看上去觉得冷冷清清,似乎还笼罩在低沉、阴郁的气氛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晚上夜幕降临的时候,依娜步履艰难地进入了沐光的视线。此时的她,已全然没有了当年那水灵灵的模样,让他感到一阵阵心酸。

“依娜,依娜,我回来了!”

正准备开门的依娜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依娜回身望着来人,一脸的诧异。

沐光连忙说:“依娜,我是沐光呀!”

“沐光,真的是你吗?”

“真的,真的是我!”

依娜泪流满面地望着沐光,见他那种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肤色从脸庞上褪去了,双颊变得粗糙黧黑,满头泼墨般的软发也只剩下一层被晒干了油色的刺毛儿,还遮不住黄虚虚的头皮,那对深不见底的眼眸现在竟是这样憔悴、疲惫和呆滞,从满是灰垢和汗渍的黑色衣领口伸出来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几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触目惊心地蜿蜒在皮下······这就是他吗?她满眶泪水憋不住了。

依娜一声不响扑在沐光怀里,一声不响地两手紧抓住他背上的衣服,脸贴在他的肩窝上,泪水不停地往下淌。他这是第二次拥抱她,也是第二次紧靠一个女性的身体。隔着厚厚的毛衣,他仿佛能感觉到她那那柔软的身躯在微微抽动,和自己狂烈的心跳谐振在同一节奏里。在黑暗中,一个冰凉的,软软的嘴唇轻轻贴在他的脸上,唇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面颊。他把她搂得更紧,把嘴唇迎了上去。

4.

依娜的思绪飘回了沐光不在身边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那天,刚生完孩子的依娜平躺在床上,嘴唇张开,眼睑紧闭,两手平放,一动不动,脸色煞白得像蜡人,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慢慢流在枕头上。当初父母得知她与一个一事无成的外地小伙子谈恋爱就极力反对,她一气之下就外出打工了。自此后,举目无亲的她开启了在这个城市的艰难生活。一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她不得不停地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和腹中的胎儿。

依娜又是一阵头晕。天一黑,她的病又犯了,而且病势更加捉摸不定,症状更加复杂,一会儿心脏疼,一会儿胸口疼,一会儿又全身疼,加上不时呕吐,她极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症。

从下面笔直反射上来的阳光,明晃晃的,仿佛在把依娜的身体往深渊里拉。她感觉到房子的地面在摇晃,沿墙根的部分在升高,阁楼的地板一端倾斜,就像一艘船纵摇的时候一样。她倚在天窗边上,几乎悬在空中,四周是浩瀚无垠的空间,蓝天要融汇她,空气在她空洞洞的脑袋里畅流,她只要心一横,让身体坠落下去,那就成了。就在她准备坠落的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她的恋人沐光。

依娜想起他们每次见面时,沐光总是忍不住摸摸她的手指、她的细腰、她的耳朵;有时,他整个嘴贴在她脸上,来一个响亮的吻,或是顺着她裸露的胳膊,从指尖一直吻到肩头。而她呢,露出半笑半恼的样子推开他,就像对待一个死缠住她不放的孩子。

依娜还想起她与沐光有了一次亲密接触后,她就漂亮起来,真是漂亮得难以形容。她知道这是喜悦、热情和爱慕所致,是性情与环境调谐的结果。也是沐光让她的希冀、欲望、愉悦方面的体验迸发了出来,让她拥有了天真烂漫的幻想,所有这些,犹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之于花草树木,使她天生的特质逐步展露,最后鲜花怒放般彻底展开了。天生俊美的眼皮,配上含情脉脉的目光,眸子隐隐沉在里头,好不妩媚迷人;呼吸急促之时,纤小的鼻孔翕动,肉感的嘴角提起,嘴唇上微现黑色茸毛,阳光一照,似有若无;她的嗓音变得更加圆润优柔,身材更加袅娜动人,甚至带褶的衣裙和弯弯的双脚,也流露出无穷的风韵,她整个人变得优雅起来。

是呀,过去是那么美好,如今,噢,孩子,沐光和她的孩子还在嗷嗷待哺中,她怎么就能这样舍弃他们而去呢?

于是,依娜犹豫了一下,就马上擦干眼泪,决定从此以后,排除万难,把儿子抚养成人。她也确信沐光一定会回来的,毕竟只是暂时找不到他的人而已。

日子就这样在苦难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了过去。

到第二年的时候,依娜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坏。偶尔,她还会思念和流连过去那种纯真、童稚的胸怀。她也曾是一个有着浪漫理想的小姑娘呀;她也痴情地羡慕、崇拜过小说、电影里的那些个英雄人物呀;她从小要强,不甘居于人之下,所以,做一个英雄人物的幻想也曾是多么强烈地刺激过好快呀,那时候,真要叫她上战场她大概也不会含糊的,似乎那时她捍卫自己爱情的那点热火也还没有完全燃尽。可是,她现在毕竟是生活在现实的社会上,这两年她也看破了,英雄人物在哪儿啊?英雄的道路在哪儿啊?无非是作家们在那里垂泪自感吧,她不能一味在作家和自己心造的世界里生活。现实,好像是一部更大更真实的小说,把自己改造、教育成现在的样子,自己得为自己奋斗了什么,社会才会给你什么!

5.

沐光跟着依娜进了屋,只听她喊了一声:“阳阳,爸爸回来了,赶紧叫爸爸!”

见到孩子的那一刻,沐光心里一阵酸痛,眼圈儿先红了。孩子那西式分发像干茅草似的堆在头上,眼眶儿下落,脸腮尖削。

瞬间,沐光只觉得心头被东西撞了一下。孩子在床上躺着,黄瘦的脸睁了两只泪水未干的眼睛,觉得实在可怜。

沐光将行李丢了,接过孩子来抱着,见他那苹果也似的小脸,配着两个漆黑的小圆眼珠,真是可爱,不由得低下头去,在小孩的脸颊上,连连亲了两下。可是他同时心里又想着:这样好的孩子,让他跟了妈妈受了苦,我这个做父亲的人,也未免太不能负责了。他如此想着,一阵心酸,眼眶子里两泡热泪,几乎要落了出来。他极力地将眼泪忍住了,随即把孩子递给了依娜。

眼前的这个孩子,看着长得与自己极相像的人,显然也惊讶极了,说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就这样怔怔地趴着。

正在沐光想说话的时候,忽然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孩子嘴里发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抱着孩子的依娜瞥见沐光颈脖子下面,那沿领圈的领子有一道漆黑的脏迹,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把孩子哄好了后,她就去做饭了。

沐光经过一天的等待,肚子早就瘪瘪的了,看见黄澄澄的馒头还是温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他接过馒头,就着菜汤,坐在床沿上大口吃起来。他想起生病时的日子里,每口馒头都得在嗓子眼儿里打几个滚儿才能咽下去,而现在他不但能大口吞咽,甚至已经能从中嚼出一种甜味来了。

夜深人静时,沐光与依娜面对面坐着时,他突然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他讲到小时候父亲回家探亲,每次回家都会给他买大白兔奶糖;他讲到喜欢看书,曾经偷过伙伴的《三毛流浪记》;他讲到高中时曾经跟小志闹矛盾,因为他不喜欢小志的女朋友有两颗尖尖吸血鬼般的虎牙;他讲到高中军训时,被教官罚了三个小时的军姿,他咬着牙愣没倒下;他谈到工作后总被一个老同志为难,后来闹清是有次吃饭,他说了一句不应该说的话;他谈到到了受伤住院回来后,队里的人都对他事事提防,似乎他是个携带病菌的感染者·····

上床睡觉前,沐光脱掉了长裤,依娜惊讶地发现,他的左小腿安的是假肢。

那一刻,依娜再也忍不住,抱着沐光失声痛哭起来。

沐光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向依娜讲起了他那心底那最不堪的一幕。

6.

那次,沐光外出执行任务。午饭后,捕猪三人小队开始悄然向山上前进,枯草斑驳的地上,只有一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春寒料峭的冷风,刺刺地直钻脖子,可沐光丝毫不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要涌出来了。他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兴奋还是紧张。

透过高大密集的树枝,沐光睁大眼睛朝上望去,在幽暗的阳光下,只能看见一个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四周笼罩着一片寂静,只有风,只有飒飒的风声增加了氛围中的恐怖。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野猪还没有出现。虽然山上山下还有夕阳的余晖斜照着,可沐光的心却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听到胸膛里“咚咚咚”的急促响声在沉重地响着。

终于,远处突然出现了异样的声音,沐光看见了一头野猪。这是一头有着粗壮的身躯、四肢健壮有力、体毛浓密而粗糙的野猪。

等野猪离他们更近一点的时候,沐光望着眼前这头鼻子扁平又宽阔,两侧生有长而尖锐獠牙的家伙,生出了一股寒意。

这时,小队长老李马上瞄准猎枪,对准野猪连击了三枪!枪声在寂静的傍晚震耳欲聋。突然,他的身体就被野猪轰地猛撞了一下,沐光下意识地不顾一切地横扑了过去,准备抱住老李的腰。他用力过猛,老李一屁股坐在地上。

眼看着野猪拖着受伤的身体要逃之夭夭,老李示意沐光不用管他,先去追野猪。

于是,沐光趁野猪重心未稳,猛一刀刺了过去,只是这一刀因太慌刺得很虚飘,虽刺在野猪身上,却不痛不痒,野猪就趋势向侧边一倒,顺着南坡飞快地逃了下去。

沐光往下看了看,野猪在逃跑,但跑得并不快,于是,他斜着朝下快步走。不料脚下一滑,他摔倒了。刀碰在大石头上,断成两截。

等沐光爬起来时,野猪已跑得无影无踪。

沐光不甘心让野猪就这样跑掉,决定继续追。

沐光从山上追到了山下,仍不见野猪的踪影,心里懊悔极了。

这时他听见了叫喊声,便寻着声音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有两排松树的路上一面惊慌地奔逃,一面自言自语。他连声说:“请问刚才的呼喊声是你发出的吗?”   

姑娘马上扑进沐光的怀里,指着后面的一座小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野猪,野猪就在里面!”

沐光让姑娘马上跑去村里人多的地方,而他自己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房子。

此时的野猪,正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沐光拎起边上的一把锤向野猪砸去,野猪立即向他扑来,他马上与野猪缠斗在一起。主人家里的狗也冲过来对着野猪狂吠,趁着野猪被狗吸引注意力,沐光看见角落里有一把斧头,于是抄起斧头,对准野猪一顿猛砍。发飙的野猪再次扑向了他,并在他的右小腿狠狠地咬了几口。

在这紧急关头,沐光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军用小刀,拼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野猪一顿猛刺。慢慢地,野猪的身体软了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死里逃生的沐光想掏出对讲机呼叫同伴,一摸口袋,居然空空如也,他马上意识到对讲机上肯定是掉在山上了。小腿的血流得越来越多了,他只好忍着疼痛,无力地躺在地上,期望姑娘带人赶紧到来。

7.

此时的依娜已泪流满面,但还是哽咽着让沐光继续往下讲,他又陷入了回忆当中。

一个多小时后,姑娘带着几个村民回来了,看见沐光躺在地上已昏迷了过去。一个村民卸下了房子的门板,姑娘马上找出家中有用的绳子,村民用绳子固定好门板后,就把沐光抬了上去,他们急忙走出院子。

一路上,他们想快速奔跑,尽快把受伤的沐光送到公路上。姑娘知道抬人是帮不上忙了,她就先他们一步,到公路上拦车。她深一脚,浅一脚,数次跌倒在砂石地上,她不管不顾,她的眼泪在月光下绽裂,犹如飞舞的盐。不知跑了多久,她才跑到公路上,可漆黑的夜晚,道路上没有任何车子经过。

姑娘等呀等,直到众人到了,还是未能等来一辆车,众人只好抬着昏迷的沐光艰难地在黑暗的路上继续走着,他们全然忘记了大山深处刺入骨髓的寒冷。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天空湛蓝耀目,路边粗大的松树枝头压了厚厚的雪被,雪掩盖了树的苍绿,掩盖了周围所有的颜色,只给天地间留下了一片单纯的洁白。

这时,众人才把沐光送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医院。

微微有风,风不再是那么寒冷峭厉了,挟带着早春的暖意,湿润清新,直扑在心坎上。

姑娘回头望了望,街上没有多少行人,远远的空地上,只有几个孩子黑点儿似的身影在雪里嬉戏雀跃,顺风传来几声尖细的笑闹。

沐光马上被送进急诊室,医生一看,需要手术,但医院的设备简陋,建议马上送县里的医院。

姑娘让村民们回去,自己坐上了救护车陪沐光到了县医院。

两个小时后,医生告诉姑娘,伤者需要做截肢手术,才能保住性命,姑娘只好忍着悲痛签下了同意书。就这样,沐光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截去了左肢。

在住院期间,这个叫丽芳的姑娘一直在照顾着沐光。出院时,林业大队把沐光接了回去,丽芳想跟着去,但被沐光一口拒绝了,因为他不能耽搁她的青春。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里,看着空荡荡的一截裤腿,他有好几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沐光回到林业大队养病,养病期间,他就是偶尔在老李的搀扶下,去看看大自然。看看那睡得迷迷糊糊,把嘴拱进土里的猪;看看那牛羊圈里,牛犊哞哞,羊羔咩咩;看看母牛屈腿匍匐在草地上,慢悠悠反刍着胃里的草料,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因为牛蝇在头上嗡嗡乱飞。一个老人光着膀子,拽住公狗的铁链,而公狗竭力挣脱,冲着旁边的母狗狂叫。母狗倒安静,悠闲地四外张望着;小狗不是躺在它们的影子里,就是凑到它们的肚皮下来吃奶。

沐光望着这高低起伏的牲口群里,一只只小狗露出圆圆又纯真的大眼睛,他觉得世界还是美好的。

假肢安好后,沐光觉得自己是林业大队的负担,就要求离开,老李坚决不同意,就向局里提出申请,于是沐光被安排到局里做接线员。

闲暇下来的沐光收到了几经辗转收到的好友来信,说曾在江城遇到大着肚子的依娜,沐光于是想念起这个初恋女友,他曾不停地向老李说要去女友,老李就建议他利用假半个月期先去寻人。

走的那天,老李给沐光送行。他们久久相视着,一年多的精神压抑和肉体痛苦在心灵上创下的痕迹,让沐光觉得在离别之际淡远了些,一种留恋的心情油然而生。但这块混合了爱和恨的土地毕竟系结着他难以忘却的一段人生,在艰难中给他温暖和帮助的老李,他不能不感到一点儿难过。在列车开动的一刹那,他的心像顿点儿一样猛地顿住了,他看见老李随着车子走了几步,听见了那亲热的声音:“祝你早日找到心爱的姑娘!再见了,小伙子!”便怎么也憋不住两颗滚烫的泪珠从面颊上扑落下来。

星星渐逝,风唱着歌,夜晚空气中飘着树和落叶的气息,依娜闻着沐光那熟悉的身上汗水的味道,一起相拥着睡,幸福地荡进梦乡。

8.

沐光与依娜度过了两天愉快的时光。沐光劝依娜一起回她的家乡,但她执意不肯,沐光决定软磨硬泡。可是,直到假期结束,依娜仍然没有松口的迹象,最后,沐光决定留在江城,一家三口温馨地过日子。

为了生计,沐光开始去找工作。可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找工作谈何容易?不得已,沐光去了一家工厂当保安。工作有了,冷清的房子终于有了家的味道。

日子在平淡无奇中慢慢地过去了三个月。

看着一无所长的沐光,依娜有时心里充满悲哀、愤怒和怨恨。她柔弱的身子里,掩藏着一颗骚动不安的心;她那张爱面子的嘴,却说不说出内心的痛苦。她以前深爱他,就是靠不停地思念他的音容笑貌。但现在一见到他本人,这种思念的乐趣就全给扰乱了。只要听见他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咚咚乱跳;及至他来到面前,激动的心情立即冷却了。她自己莫名其妙至极,最后陷入了郁悒。

感情的压抑、肉体的欲望和金钱的渴求,纠缠在一起,使依娜深深地陷入痛苦。她的思想不但不从中摆脱出来,反而愈陷越深,甚至处处自寻烦恼,增添自己的痛苦。一个菜没烧好或一扇门没关严,她都会气恼;她时常哀叹自己没有漂亮衣裳,没有幸福,哀叹自己幻想太多,居室太窄。

在沐光的眼里,依娜仍像过去一样爱他,百依百顺。他清楚地知道,来到江城的第一年,她似乎孤零零地活在人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 ,得不到同情、怜悯、关心、帮助,一切属于人类感情范畴的东西,她一概得不到。孩子出生后,孤儿寡母的,她受到的也只有冷酷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沐光可以想像到她孤独、沉默、缺少欢乐,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任凭河水冲击她,任凭别人像洗衣妇一样捶打她,既不发出呻吟,也无法逃脱厄运。但沐光也知道因为她早年性格活泼,感情丰富,充满爱心。现在只是因为生活的苦难,她才变得脾气古怪,唠唠叨叨,喜怒无常。

其实沐光多么希望他能请依娜和孩子去海边度假。一天夜里,沐光梦见他们一家来到了门口挂着一张黑乎乎渔网的小酒店。他们吃牛排、奶油和蛋糕。他们在草地上嬉戏、打闹、午休;他们真想像鲁宾逊那样,永远生活在那个小岛上。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觉得这个小岛是人世间最美丽的地方。他觉得绿树、蓝天、草地,是那样的美,流水潺潺,是那样的动听;微风在树叶间絮语,是那样的美妙!

当沐光醒来时,抬眼看见的依然是灰扑扑的天花板。他一人坐在屋子里,叹出了一口气,想到以前喝酒,昏昏沉沉可以睡一天,不用发愁,也不用着急,那多么好,酒真是一样解闷的东西。于是伸手在身上掏了一掏,约摸有十多块钱,可不能虚度了今天,还去买一点酒来喝罢。于是拿了一只旧酒瓶,走到街口上去,买了六块钱的白干,二块钱的花生米,一路拿了回来。回到房里,将白干倒在茶杯里,花生摆在桌子上,吃两颗花生米,便喝一口酒。

没多久,沐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摇晃,两手按住了桌沿,只觉两只脚虚飘飘的,好像自己是站在棉絮上,四周都是摇动的,自己有倒下去的可能。于是手扶了桌子,又坐下来,摇了两摇头,向依娜笑道:“糟了,我醉了,扶我上床吧!”

依娜扶了沐光上床,叫了两声沐光,只见他紧闭了双眼,在床上躺着,却未曾答应,她连忙舀了一盆温水来,拧了一把毛巾,替沐光擦了一把脸,然后将水盆捧出去倒了。随后坐到床面前,将沐光的额角和手心,都摸了一遍,觉得他并没有什么烧热,确实是喝醉了,这就放了心。

9.

从此,沐光开始喜欢喝酒了,他坚信,当自己微醉后看到的世界是神秘的、富有神性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他怎么会如此迷恋酒呢?他知道,当他微醉后,他看到了万物的贫瘠与丰腴;看到了大千世界的轮回与更替;看到了生活本身的真实与虚幻。它们是美妙的,是无可替代的,是他自己所需要的。

一天,依娜带着阳阳去了后院的菜地。正在锄草的依娜突然被阳阳一声尖叫的锐叫吓了一跳,只见阳阳手中的袋子掉在地上,豆粒惊恐地蹦跳,纷纷逃入草叶。一条蛇盘成腐败豆叶的颜色,正盯着他。随即那蛇迅速伸展阴冷的身子,曲曲弯弯向着阳阳追来。

依娜立即意识到阳阳有危险了,她马上大叫着追蛇。蛇昂起尖脑袋,扭着软身子,追逐阳阳,阳阳惊叫得不成样子,田野的空气忍不住战栗。依娜举起锄头砸向蛇头,蛇疼得一抽,辨不清方向,冲向路边水沟。

依娜带着受了惊吓的阳阳刚回到了家中,便听见门外有动静。

依娜走到大门口,只见沐光灰色外套满身都沾遍了土,帽子已经不见了,头发蓬着满头,全洒上了土;脸上手上,都像染了黑漆一般。虽是站在门边,然而身子还是不住地晃荡着。她瞪了眼望着他,在昏黄的灯光中,他却是也看不见。他弯了腰拍着手,又拍腿,哈哈大笑进了屋。 沐光随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依娜是气不打一处来,把孩子哄睡了,才去做饭。

依娜边做饭边叹气,沐光曾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魅力,幸福唯一的希望!可自从沐光回后,她想象中的未来,虽然天空海阔,却全无奇特之处,日子一天接一天,天天一个样,天天过得还不如以前,就像海上的波浪,在天边摇荡着,望不到尽头,阴郁地遮盖在乌云之下。

又一天,沐光又喝醉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上了。他虽然明白依娜心里充满欲念、愤怒和怨恨,但他觉得无所谓了。

后来,沐光只要喝醉了,他就让依娜把他给捆上,免得自己又摔东西出气。每次看到那张破旧的木椅子,他会很欢快地坐上去。她赶紧抻着麻绳,把他拦在椅子上,先系上一道。接着捆胳膊,木椅子棱多,很容易穿梭打结,最后是绑住两只脚踝。打结的扣是死扣,但绳子绑得紧,怕勒疼了他。她半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熟练,迅捷,闪电行动,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带着肌肉的记忆,所有的动作都无须大脑参与,自己完成了自己。等沐光酒醒了,依娜就帮他松绑。

这一次,依娜先俯下身先解他脚踝的绳扣,解了一会儿,麻绳磨得手指热热地疼。她从茶几抽屉里扒拉出剪刀,冲着绳子剪下去,剪刀刚一接触到绳子,她突然停住,放下了剪刀。最后,她坐在地板上,把牙和指甲都用上了,才把绳扣一个个解开来,解完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休整片刻,她捡起地上的绳子,团起来,放回到厨房的柜子里。

10.

当依娜回到房间时,她已经完全虚脱了,身子仿佛一直往下掉,往下掉,掉了半天,掉进一大片棉花般暄和的黑暗里,睡意袭来,但没有就此睡去。

这一幕,刚好被清醒过来的沐光看见,顿时心生愧意,自己必须结束这种处在醉生梦死的状态,其实他不是每次都真醉了,而是假装醉了,这样的话,什么贫困、什么潦倒、什么无能,就真的什么也不用想了。如今,如果再把生活的重担压在依娜身上,那么总有一天她会被压垮的。沐光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第一个感觉是振作起来,承担起一个男人该承担的责任来。

厨房里传来丝丝拉拉的炒菜声,一种家庭的温热气息突然贴近依娜冷瑟的身躯,她起身从房间出来,沐光从厨房半开的门中探出了脑袋,一股菜油的香味随即飘溢在房间里。

沐光从厨房端菜出来,依娜连忙过去帮忙,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饭。

晚饭后,沐光郑重其事地对依娜说:“依娜,这几个月你真的辛苦了,白天要摆摊,还要照顾阳阳和我,我决定痛改非,好好做事。我觉得你做菜的手艺非常好,我们不如贷款开个炸鸡店。”

“你愿意全心全意帮我?”

“当然,我也得为这个家做贡献啊!到时你主内我主外,共同把小店做得红红火火。”

沐光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娜娜,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家乡后,我是从来没有想过会停止我们的交往,因为这种交往给我带来生命的曙光,就像一束温暖的光洒落在我冷清而漫长的人生之旅上。可就在你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偏见如幽灵一般,刺伤了你父母的耳朵,我父亲不得不托关系让我进了林业大队。直到好友写信告诉我,你在江城,本来,以我残躯的身体不应该来找你的,但得知你是怀着孕走的,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我,所以我来找你了。虽然过去让我们失去很多,但我们不会屈服;我相信这样的磨难会让我们更坚韧、更勇敢。我们要乐享其中,它将为身心带来好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不抛弃、不放弃,决不向命运低头;即使生命将尽,我们也要相聚在天堂再续我们的爱情。”

“沐光,你是我深爱的人,我怎会抛弃你?我从来都不会理会来自世俗和舆论的压力,我也相信我们不会被打垮的!”

沐光决定要用全部的爱去报答依娜。他以前心里老是这么想着,老是这么想着,可是,光想,却没能做什么,他只顾得喝酒了,没有好好地同她商量如何把生活过好,偶然在一起还吵架,他真混,干吗要吵架呢?干吗不稍稍珍惜一下已经得到的幸福呢?

依娜偎在他胸前,两眼噙满泪水,闪闪发光,像波浪下面燃着两团火焰,胸部急剧起伏。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爱她,一时激动了起来。

不容依娜多想,沐光的嘴唇贴近了她的鼻翼和脸颊,热烘烘的气息萦绕着她,有股三伏天的热烈劲,她响应着,两个人情深意切,不觉已是月上屋脊的时分。

11.

就这样,他们一边贷款,一边选店址,没多久就领取了工商营业执照。

这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早上,金银饰品店里,琳琅满目的银器熠熠生辉;阳光斜照在远处摩天商业大楼上,灰色石头的断口闪闪烁烁。蓝天上,一群鸟儿绕着小钟楼的三叶形尖顶盘旋。广场上一片喧哗,花香馥郁,四周盛开着玫瑰花、茉莉花和石竹花,一畦畦大小不等,期间隔着湿漉漉的草地,全是猫尾草。广场中间,喷水池汩汩喷着水;一把小小的遮阳伞下,摆放了一份份金灿灿的油炸食品,满脸兴奋的沐光开着扩音小喇叭,不停地喊着:“走过路过,请来免费试试香香的鸡米花、鸡翅,还有鸡腿!”

声音马上吸引了很多孩子,沐光边饶有趣味地看着孩子们津津有味地试吃着,边不失时机地说:“我的小店,就在对面,喜欢吃的,欢迎大家前去购买!

不—会儿,沐光看见小店外排起了长龙。他知道依娜的手艺真是了不起。那外表金黄的鸡腿被炸得非常酥脆,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肉质鲜嫩,奶香味十足,与外表的酥脆结合,让人越吃越上瘾。那炸过的鸡翅,酥脆到掉渣,外表还保留着出炉的温度,拿到手上还有些烫手,但那喷香的味道,让人忍不住要马上吃掉它。还有那肉质饱满的鸡米花,一定要趁热吃,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它在嘴里爆开的感觉,真是味美可口。

沐光知道喜欢吃炸鸡的人,一定也不会错过薯条,但好吃的薯条是非常讲究手法和技巧的,要么炸完过软,香味不够;要么炸完过硬,盐放过多,因此始终很难吃到心中完美的薯条口味。而依娜的手艺,不仅炸鸡味道棒,薯条也是不在话下,只见那大小均匀的切条,外表酥脆又不失内里林松软,入口清爽又不油腻,让人胃口大开,吃了还想吃!

晚上闭店后,依娜数完抽屉的钱,乐开了花。沐光坚定地对她说:“只要我们坚持以真材实料、实惠的价格服务顾客,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搬进大房子,阳阳就可以上个好学校了!”

从此,开在碧水小区外的炸鸡店,出品不仅美味,价格还十分实惠,是孩子和街坊邻居经常光顾的地方,还吸引了不少游客慕名而来。招牌鸡腿是来店必点,可以选择原味或辣味,若想要略带风味的,也可以尝试麻辣味,但不管选择哪一款,味道都非常好吃。

一天临睡前,沐光望见窗外现出一轮紫红的圆月,在凤凰木枝叶间迅速上升;凤凰木像一块带许多窟窿的帷幕,月亮在它后面时隐时现。最后它升到寥廓的天空,光华皎皎,把夜空映得澄澈透亮。这时,它放慢了脚步,朝水塘抛下一下大光斑,于是水塘闪耀着无数星星;这银银辉宛似一条无头的蛇,遍体鳞片熠熠生辉,在水里盘曲浮游,一直钻到河底;这银辉也像一支巨大的蜡烛,上面滴落着熔化的钻石。

朦胧中,沐光慢慢看见天边泛着鱼肚白,黎明来了。那一刻,内心的迷茫,似乎慢慢退却,一点点被一束光照亮,所有难以启齿的磨难和曾经以为的绝望,慢慢变成了希冀,是的,依娜永远是他心里的那一束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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