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大人安好

我上高三那年，先父辞世，成了我一辈子的痛。那时，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因为我从此没有了父爱。

五年后我结婚了，生命中从此又有了和父亲称呼一样的人，那就是我丈夫的父亲，我的阿公大人，长安当地叫“大”的人。

这个“大”会不会如同我的大一样待我如宝呢？

刚结完婚，我们小两口就都忙于上班，都在单位住，几乎跟公婆不见面。遇节日也是礼节性的，在一起的日子不超过两天，见面也是客客气气平平淡淡。日子就这样被忽略到在婆家的第一个春节。

过年假长，我们都回到了丈夫的农村老家。（丈夫是家里长子，公婆都在镇上工作，常住村子里。）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家，来到这个也是一定意义上的“家”过年。

初来乍到，家里公婆姑叔待我如客，我的心里却感受不到家的自在，总觉自己像是客人，内心渴盼时光快点过去，初四就可以回娘家了。

话说除夕夜，备好的各种年货尤其是各类好吃的，肉类蔬果，瓜子花生糖，生的熟的应有尽有，婆婆白天蒸了一天包子，当然我和阿公也是拉下手，揉面包包子，烧火……“拉下手”难免有空档的时候，那时候的农家屋子可真冷啊！每个人说话时口中冒出的热气流在空中盘旋着，揉面的手冰冷到极点甚至不听使唤。回头再看看我那亲爱的，躺靠在热炕上品读《白鹿原》，甚是羡慕。

我在家里最小，从小不干活，锅案上的这套有父母和长我的哥姐担待，因此也不会独当一面，从来都是有好的哥姐都留给我先吃。可是妈叮嘱过了，当媳妇不比在家长着，要有眼色，少说话多干活，老人批评要虚心接受不要解释甚至顶撞……如此这般。

因此，我也不敢看着公婆忙碌而自己去坐热炕取暖。也只能呆站着。因为寒冷，烧火是个好差使，可以顺势烤烤火。许是去灶台次数多了，阿公看出了我怕冷，就微笑着催我也去坐热炕，说一次两次我都没好意思坐，后来他执意让我也去坐热炕我才去的。

上了热炕，腿长长的伸进被窝，暖流遍布全身，把两手也顺势压在腿下，那由外而内的热量传进了骨髓。这个享受热炕暖和是这个“大”批准的。顿时，内心涌起的是这阿公人不错，有爱人之心。

当时小姑已出嫁，还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小叔，学习任务紧，一直在后面的房子复习功课。

年夜饭快备好了，当时阿公正在切熟牛肉，快切完剩下最后形状不规则的一小块时，小叔来到带热炕的厨房，站立在父亲身旁。只见阿公笑眯眯地看着小儿子打招呼道：“嘿～来一块！”顺手抛起那块牛肉，戏谑着道：“接住了！”小叔也很配合，半蹲屈身用嘴去接那块肉。真准！只见下巴欢快地上下舞动起来了。哈哈哈，全家都开心地笑了。瞬间，这屋子里充满了喜气，我笑得流出泪。这一场景我记了二十多年。

其实阿公平素并不健谈，与生人更是话语很少。年轻时教过中学数学，任过校长。后来在社办企业当过领导，最后从政府退休。单凭在家做家务做饭这一点就明显与一般农村男子大不相同。关中农村男人在家几乎就是“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可是阿公却是厨房里样样精通。

吃过了年夜饭，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看黑白电视里的春晚，其实那时我和丈夫的小家里早已看的是结婚时公婆省吃俭用给我们买的“HC5404”（最新黄河彩电）了。父母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孩子，他们也没有例外。

正月初一，我谨记母上的教诲，在婆家要早起，跟婆婆一起包饺子。婆婆擀皮我包饺子。下了头锅饺子，根据阿公的提示，先给祖先牌位那儿放几个热的供奉着，之后大家才能吃。阿公却让我们几个孩子先吃，等我们吃饱了，他才跟婆婆一起吃。

听到村子里街道上鞭炮声声，锣鼓喧天的，我和丈夫准备出去看看热闹，一抬脚看到自己皮鞋灰蒙蒙的，便拿起刷子准备打油。唉呀，不好，“没有鞋油了！”我正打算用刷子刷刷灰尘了事。

正在吃饺子的阿公撂下筷子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取啥去了还是干啥去了。冬天这么冷的，一会儿饺子凉了。连婆婆也说，他这人经常不说话就这样。

不到十分钟，他微笑着进来递给我一盒新的金鸡鞋油，又接着吃饭了。一问才知道他去村东头的小卖部去新买的。

我的心不禁一颤：这人做了也不说，跟我的大（父亲）待我有什么区别！

几天的工夫，我在这个陌生的家也逐渐温暖起来了。

有了大（阿公）的所作所为，一个年过得我这媳妇有了一些归属感。

结婚第二年我有了孩子，公婆因为不到退休年龄都还在上班，我们两个年轻人在我年迈的母亲协助下艰难地带着孩子。由于母亲尽心尽力与耐心，孩子身体健康，很少进医院。大（阿公）懂得我工作辛苦，每次提到孩子身体好的时候，大（阿公）总说“这娃是上天赐给她妈的。”

大的体贴关爱家人，全家都是知道的。冬天从不让婆婆刷洗锅碗，重活累活和家务尽量一人承担。大（阿公）勤劳善良在单位和方圆几个村庄都是有名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们在城里第一次买了单元房。五万元RMB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大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助我们买房，爱人从老家取钱拿回来的钱还有十块五块的。得知这样还不够时，他怕我们有心理负担，还鼓励我们别担心，咱家四个人挣钱一起攒，还说“花钱要紧，还账要狠”的话。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因为钱让他们为难过，因为我们明白了节俭及付出。

背负着沉重的外债，三十出头的我曾兼职三份工作，一辆自行车跑遍正三角形的区域，整整一年下来，年底我们还清了所有外债。“无债一身轻”啊！我的快乐无与伦比，可这背后的艰辛何人能知！

大感情细腻，泪点极低。过年回家把这一喜讯告诉大的时候，大的眼里闪着泪花，只连连念叨“俺娃受苦了，俺娃受苦了”。

爱人是公婆的掌上明珠，是他们一手宠大的宝贝，除了认真工作外，在家就是甩手掌柜。大懂得了我的勤劳与简朴，愈发经常叮嘱自己的儿子，在家要多干家务。这又是多么难得啊！

后来公婆退休了，孩子也上了小学，我们因为勤劳简朴、辛勤付出，又搬进了较大的电梯房，从此把他们接来城里跟我们一起住了。

屈指算来我们在一起生活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公婆尽量不愿多花我们一分钱，我们也是尽量不让他们给这个家花一分钱。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也是倍加珍惜跟老人在一起的缘分。经常为讨老人欢喜，除了供应好吃好喝好穿以外还带老人旅游散心，看电影演义或者泡温泉等外出活动。

大不多言多语，但每次参加完活动都会对着婆婆说，咱家幸运，遇到好媳妇了，咱们都是想娃的福呢。打心眼里佩服大的情商真高！就冲着这话，我只能越来越好。人都是有感情的，人心换人心。每年逢年过节我们都会给他俩送礼物，公婆过生日那仪式在我这也是必不可少。2017年秋天大过生日，女儿为爷爷订了台湾御品轩名品蛋糕，我给大买了新的智能手机，并负责把原来手机里的电话号码转存到新机子里。还给大申请了微信号，把儿女子孙加为好友，教会大怎样看新闻，怎样请求视频和接听视频电话，怎样分享链接。大很聪明，大约一周，就能戴着老花镜玩转手机，也成了一名手机党。能看出来，大很开心，很知足。说心里话，老人给我养育了如此优秀的丈夫，夫复何求？老人养儿不易，如今年迈，当然应该安度晚年的。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由于我俩工作繁忙，家务活常被老人包了园。

一年四季我都是六点起床，可他俩一定是先于我早起给全家做早餐。我们小三口吃完饭抹嘴走人，留下的残局都由他们来收拾。我的单位离家较近，午饭就我一人回家，常常是我和两位老人三个人一起吃饭。

在一个阴雨天的午间，我照例开车回家，车就停在我家楼下。无意间猛地抬头，看到我家客厅大阳台的玻璃上紧贴的两个人头和他们显眼的白发。我知道是他们两个在看我，等我回家。待我上了电梯开门到家，他们已经把饭菜摆在了餐桌上。不等我换好拖鞋，他们竟把筷子都摆在了碗边。天哪！你晓得我有多么感动！亲爹娘也不过如此吧！

大（阿公）目睹着我们的辛劳，也欣慰着我们小三口的成绩。无论谁获了奖，大（阿公）总是很开心。孙女考上了重点高中、大学，留学了QS排名的名校，爷爷合不拢嘴。

去年春天，老人说天暖和了，想回老家呆一阵子。在此期间我做了颈椎手术，没敢打扰他们，一个月后他们知道了来看我，看到了我的伤疤，婆婆坐在我的床边询问病情，大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只站在门口，我看不到他的模样。后来听爱人说，大一个人去他们的主卧阳台上偷偷抹泪呢。

这就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父亲大人，疼我视如己出的人。

大哟～您儿媳妇在失去父亲的日子里，有您这个大来弥补父爱，如今的您已年近八旬，惟愿阿公大人长寿健康，惟愿大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