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之行,算作我的毕业旅行。
对于“一穷二白”的学生而言,即便获得父母资助的一笔旅游经费,也不得不精打细算,斟酌使用。
以我旅行的经验,饮食花销倒是其次,交通与住宿才是大额支出项目。所以在行前,我须得多花一些心思,百般筹备计算,以求“财尽其用”。
细细算下来,一趟台湾之行,这十天我都住在不同的地方,一则为了省钱,二则又于穷游之外,多了一重旅行体验。回想起来,也未必是坏事。
在台北的几天里,我住在台湾大学的公寓。
而台南的那一夜,本想将就一晚,就预订了一家有大酒店的非常便宜夹层房间。与其说这是家具有年代气息的大饭店,倒不如说是港台片里那种灯红酒绿的场所。
阁楼夹层空间逼仄,可立足之地只有一个行李箱的面积,卫生间要上一个台阶,但是挤进去才发现脑袋已经蹭着天花板了。
更诡异的是夹层走廊,刚爬上来时,抬头看见一佛龛,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看不清供奉的是何方神圣,一转身佛像对面竟是巨幅裸女油画——此佛祖,真风流。
次日到高雄住了青年旅社,再往后的垦丁、花莲的四日,我分别订了四家民宿,一天一家体验了过来。
尽管大陆近些年也兴起了民宿之风,不过要论中国民宿之楷模,宝岛台湾当为天下先。
“民宿”顾名思义由民间家庭容出房屋,按照官方旅游行业所定的标准,改装成家庭旅店,接纳往来游客。
此法简单易行,且有良好规范的情况下,实际上大大扩展台湾旅业的容量,于地方经济和民生都大有裨益。
所以在垦丁,我体验了山间的大别墅和带榻榻米的日式家庭旅馆。等到了花莲,才在台湾实实在在地体会了一番“家”的味道。
一、两位女性
花莲地处太平洋左岸,当我站在大洋岸边时,莫名有点喜欢——
在这里,面朝大海,背靠阳明山,也背靠着喜马拉雅山;
在太平洋的最前线,花莲的身后,有三山、有五岳、有百川,有整个中国。
花莲很可爱,只是花莲的天气很不乖。
时晴时雨,任性变幻。
在花莲的最后一晚,我要从城中搬去花莲的吉安乡居住。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我赶回住处收拾好行李,站在街角搭计程车。
满心期盼着能有空驶的大黄车经过,但好像墨菲定律似的,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都已经搭了乘客,留我一场场空欢喜。
正烦闷的时候,花莲的雨又不明不白地下起来。
时间好慢,慢到我好像可以数着雨滴落的声音——
失望之时,瞥见街角深处有一辆打着双闪的大黄车停在下一个路口。猛然有一个小小的希望在眼前,我立刻沿着商店街的屋檐,快步向计程车走去。
这辆大黄车停在一家北平烤鸭店民口,大概是已经有客人预定了车子吧。
我正踌躇着,那司机好像看见了我,当然也应该看出了我的的窘态。
他摇下车窗招手请我过去。
“您要去哪儿?”
“您好,吉安乡”,我掏出民宿的行程单,递给司机道。
“就你一个人吗?”
我说“是”。
司机想了一下,说道:“今天下雨,我们送你去吧。”
见我疑惑,司机笑着说,他是和太太来接儿子放学的,母子俩正在店里买烤鸭,如果不赶时间的话,他们倒愿意送我一程。
我打开后备箱放妥行李,那对母子正好出店,小男孩拉着妈妈的手,手里攥着一袋子刚出炉的烤鸭,小跑着往车前来。他有点认生,腼腆一笑就躲到妈妈身后。
司机招呼我们出发,他太太请我上车,我坐上副驾位置,小男孩倚着妈妈坐在后排。
司机太太的声音,温柔得很好听。
我从后视镜看向她时,她温婉大气、端庄贤淑的样子,让人觉得温暖又美好。
那是一种贤妻良母般的温婉贤淑吧。她淡妆素抹,极其简朴,却藏不住她的温和与慈爱。即便生活艰辛,活在亲情与爱中的女性,自然有岁月不可侵蚀的丰饶之美。
她问我从哪里来,在哪里读书,知我从外省来,又是独自旅行,便多般叮嘱小心照顾自己之类的话。
哪怕是客套之辞,这些细碎叮咛总让人多一重母亲般的温暖,以致于我回忆起这座城市的时候,满满的都是家的味道。
小男孩见母亲与我相谈甚欢,便也往前探头探脑,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了许多话,他很好奇,好奇我的家是什么样的,好奇我会不会骑脚踏车,也好奇“北京?就是做很多烤鸭的北平吗?”
司机先生笑着插话道:“可不只是烤鸭哟,以后你长大去大陆啊,要好好看看大山大水呢!”小男孩扑在妈妈怀里撒娇,这个小空间实在温馨可爱,一扫之前等车时的烦闷。
我不由得感叹,这一只烤鸭的味道,也能勾起孩子对大陆的好奇与向往,亦如一些台湾风味的小吃让陆客念念不忘。
正所谓“舌品天下,胃知乡愁”,当我们用舌尖去舔知这个世界的时候,于彼于此,又有什么区别呢?
“北平”还是“北京”,对于食客来说并不重要,只要那种味道的传承还在,能从味蕾漾到心田,再存进回忆,就是知足。
谈笑间,吉安乡到了。
司机师傅将车停稳,向深巷里张望,数了几道院门,笃定地说:“你找的民宿”。
他下车帮我取下了行李,而他太太则下车帮我撑伞。
其实雨势已经大减,但太太还是往前送了一小段,又细心为我指了指那扇院门,知是此地不会有错。
我接过伞,向她道谢、作别,提了行李继续往小街中里走去。
进门前,下意识地回了头,大黄车依然打着双闪,细雨中却摇下半扇车窗——
原来太太在等我确认对地方后,才肯放心离开。
我向他们一家挥手,看着车子慢慢驶离街角。
此刻,民宿门前,细雨飘在脸颊,带着有一丝温热。
…………
“春阳?”
我一怔。
门厅里走出一位中年女性,柔声问道:“是春阳吗?”
我点头应着。
“春阳,我等你很久了。”
就这样,在一个将暮未暮的傍晚,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从一位女性的视野,走进了另一位女性的目光。
但,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二、夜归人
在门廊掸落雨水的时候,房东阿姨已经将我的行李拖进了客厅。
感谢之余,我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房东太太笑着说:“今天很晚了,只有一位租客还没有到,就是你了。”她指着桌上记录本上写有我名字的那一行道,“我担心女生很晚过来,就在门口等你。”
房东太太见我半湿的头发,便放下登记簿册,先送我上了二楼客房,拿出吹风机,叮嘱我先吹干湿发。
在台湾,我觉得好像总能这种关怀和优待似的。
这是台湾人一种出自本能的善意,无微不至,润物无声。
旅行期间,我观察过一些陆客团体,一些同胞总有些窃喜和自得,以为这种“好意”是大陆给台湾旅游业带去经济效益而产生的媚态,进而有一种居高临下,任意支使的心理。
的确,近些年大陆的经济企稳向好,互联网和新科技的发展也甩开台湾很大一截,但是钱袋里的“经济基础”,是否真的正确地决定了脑袋里“上层建筑”?
收拾妥当自己,坐下来再看这间民宿,与前几日居住的都不同:它摒弃了所有年轻派、主题式的装潢,完完整整呈现出一个家的样子。
我很喜欢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纯真,深红色的木制衣柜,老式的梳妆台,质地很硬的板床,灰白色的墙面,还有吊顶上的大灯,都是一种古旧的感觉。
这间客房算不上最舒适,却让我感到最踏实。住在“家”里,自然与住在旅舍感觉不同,家里有着卸下日常所有的戒备与伪装的轻松自在。
撩起稀薄的窗纱,看着外面的小街,窄窄的街巷,无车也无人,抬眼还能看见对街房屋隐隐约约透出的灯光。
走过了台湾几座城热热闹闹的街市,乡下的小街其实也挺温馨。
我关上窗,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出门往镇子上走。
我一贯秉持的原则是“不入危邦”,并且夜晚不独行。今天实在是饿,所以趁着天色还早,去小镇子上走一走,吃些东西。
走出门才发现,这里没有夜市,人们仿佛过着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的生活,就连周边沿街的店铺门庭冷落,时不时还有卷帘门拉下来的哗啦声,真是很晚了吗?
逛无可逛,只在一家当地“联合福利”买了些鲜切水果和凤梨酥,便往回走。
雨已停,地上湿漉漉的,空气温润潮湿,我在氤氲的雾气中,走街穿巷。这连锅碗瓢盆叮当声都听得清楚的地方,让人觉得人间烟火的美妙。
虽然我少走夜路,但是此刻路灯明亮,还有万家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照亮了我晚归的路。
大约是在外逗留时间有点久,回到民宿门前街时,这条本就冷清的街道,更显落寞。我在庭前蹑手蹑脚地换过鞋,轻轻推开房门,就像是贪玩晚归又怕家人责骂的孩子。
然而,迎接我的并不是埋怨——
女房东不在主屋,而是一位中年男士正倚着沙发看电视,应该是房东先生吧。
这时,女主人披衣起身,从里间走出,见我回来满是担心,说道:“见你还没有回来,就让我先生在客厅等会儿。”
我满怀愧疚,一个生性贪玩又喜欢独自出行的女生,总不免让家人和长辈担心吧,就像上中学时父母总等着晚自习下课、等着后半夜还没写完作业的自己。百无聊赖地看着晚间婆婆妈妈的电视节目,其实耳朵里听的都是房间里椅子拖拉的响动。
我陪他们夫妇在客厅坐下,饮茶闲聊,女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明天要走吗?”
我点头,“是,早上八点的车回台北,要去花莲车站。”
她看了我的行程,喃喃道:“太早了,这里去花莲车站比较远诶……”
她似乎很不放心。
其实对我而言,旅途中的舟车劳顿、日夜兼程也是常事,尽管平时赖床,赶火车的时候从不误点。思忖片刻,她吩咐道:“明早我去房间叫醒你。这样你不用太早去叫计程车,搭我先生的车去车站好了。”
习惯了客气的我们,遇到这样的热情,总会推辞。但是租住客房一晚,还如此麻烦房东夫妇,实在过意不去。
男主人见状也劝道:“不用客气,我明天要去市里办事情,我可以早些去顺道送你。还是搭我家的车吧,不用着急,我太太吩咐没错的。”
既如此,我便能有幸搭房东家的车去花莲车站,自已也省去了一些麻烦。
这般安排稳妥,太太看上去很是满意,才放心回卧室休息。
我回到二楼客房,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沉入花莲的夜晚。
这一间仿佛民国影片中的古旧房间,那张硬得有些硌人的板床,却承载了我数日来最安稳的一梦。
三、记忆是阵阵花香
清晨,六点,自然醒。
拉开窗帘,天光已明,而这条小街却还在春夏之交的暧昧里酣眠。
我也喜欢这种慵懒磨蹭,可以花中消愁,可以酒里忘忧。
就像那个早晨,不疾不徐地梳洗准备,听着歌喝着茶吃着凤梨酥,任我自由散漫。
在台湾旅行的这段日子里,餐时五定,因为在旅途中经常错过饭点。一日三餐中,只有早餐可以掌控所以早餐对我来说格外重要。
那天,我一改往日习惯,用盒装的茶饮代替了苦咖啡,吃几块花莲当地的凤梨酥。这小点心,制作看上去没有那么精致,但是口味清甜,当是好康。
大陆近几年也风靡起来这种凤梨酥,其实大半还是以次充好,商家更多的心思用在了包装上。大概只有厦门或者南方沿海城市,才有一些更贴近台湾正宗口味的凤梨酥吧。
后悔昨晚只买了这一小纸盒,甚至记不起在哪条街的哪家店买的它,十分意犹未尽。
房东太太按时来敲门,问我要不要一同用早餐。我指了指梳妆台上的凤梨酥,她看了一眼纸盒便知是哪家店的好东西,笑着说:“吉安不大,我们都很熟哦。”
我随她下楼,与这家人互道早安。
房东家里慢慢吃着,我则将行李放在门口,沿着小街散布,从这头走到那头——
让我再看一眼吧,怕从此就见不到了。
我羡慕这条小街上住的人,邻里之间一道小门,一座矮墙,相互之间既亲密,又各自有独立的空间。
一家门前栽的树,枝枝蔓蔓舒展开,树荫遮着两家的院落,似乎连枝叶的香气都一同分享着。
风吹过时,香气漫过整条街的屋檐,连风铃声都幸福起来。
往回走时,房东已经将车子开了出来,我走回民宿门前,与房东太太告别。她站在自家门前,叮嘱了一些“路上小心”之类的话,目送我们离开。
房东说,他和太太开了这家民宿,十分喜欢往来的学生来租住,跟这些自由行的年轻人在一起,他们总是开心得不得了,邻居很羡慕我们家呢!
日日年年,我们这些自由行的学生大概都得了这样的优待,不知这间简朴的民宿,安慰了多少年轻人旅途中焦虑的心灵,两岸甚至世界的青年,都在此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我们从吉安乡往花莲去,一路畅行,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到。
房东先生驾驶车辆,心情好得很,他说:“时间还早,我们可以绕一小段路,那里也许能看到飞机起飞。”
车在一座路桥上停下,我打开车门下了车,房东先生很专业地开始读秒,而我跟着默数——
十,这里很安静,花莲的黎明也静悄悄。
九,远处路的尽头,是地平线,那里晨光熹微,黑夜吻过白天。
八,我摩挲者桥的石栏,任石上露水融进掌心,滑过指尖。
七,空气新鲜而清冽,我闻到这座城市在慢慢苏醒的气息。
六,车载收音机里,传来了主播早安的声音,我觉得很好听。
五,我听见了学生骑着脚踏车、踩着滑板,互相追逐嬉闹的声音。
四,我听见了摩托车摩擦着地面,机械运转飞驰的声音。
三,我听见了林间群鸟忽然被惊起的声音。
二,我听见了脚下桥身颤动的声音。
一,我听见了风被撕裂的声音——
我听到了战机轰鸣的声音,只见蓝灰色战机,裹挟着气流,从远处地平线直冲过来,仿佛贴着我的头顶蹭过去。
我压住头发,再转身时,它已稳稳地冲上云霄。
这种又酷又爽的绝妙体验,我想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飞机。”房东大叔津津有味地看着战机一架一架飞过去,有一种豪情,或者说,很得意的感觉。
我知道台湾男子都要服两年的兵役,不知他时候年轻的时候,是否也驾驶过战机,像这样平地而起。
到达花莲车站时,不早不晚,他怕我不熟悉台湾的乘车流程,还特意问我要不要帮忙去取票?然后又替他太太叮嘱了几句,直到我走进车站,已经没入人群中,再回首时,才见他上车缓缓离开。
何其有幸,在整个台湾之行旅途将结束时,结识了这样一对细心体贴的夫妇,得到了他们的照顾、关心、惦记。
即便过去许多年,每当我听到《花香》这首歌时,总会想起花莲,想起民宿门前那条街——
那是个一树连着两家春,连花香都能弥漫到梦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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