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落日融金。
卢陵进府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锦娘去厨房端了一盅汤送去书房。她叩响门后,过了好一会儿卢陵才让她进去。
锦娘将汤放在长案上,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卢陵盯着她,眼神有些奇怪:“你到底是谁?”
锦娘身形一晃,整个人好像被雷劈到了一样。
“我前两日经过宣州,本想去找你父母,恳求他们同意我们的婚事。不成想竟听说冯员外一家于三年前遭马匪洗劫,一家人皆死于非命。你不是冯锦娘,你到底是谁?”
锦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未语泪先流。
她是冯锦娘,又不是冯锦娘。
三年前,书生卢陵进京赶考途经冯员外家,恰逢狂风暴雨,好心的冯员外让他歇在自家庭院。
锦娘听家里的丫鬟说外院来了一个俊俏书生,便好奇地悄悄躲在檐下看,果然是俊!她第一次深刻体会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话的意思。
锦娘与卢陵私定终身,却遭到了冯员外的强烈反对。卢陵无奈之下,只好与她定下三年之约,约定金榜题名时回来娶她。
不料卢陵走后没多久,冯家遭马匪洗劫,一家人都成了马匪的刀下魂。锦娘被刀抹了脖子时,一抹血溅到了旁边的一棵檀香木树上,她的魂魄也附在了树上。
后来这棵树被马匪砍了卖钱。她附身的那块檀香木,被一个寺院的和尚买回去打磨成佛珠手串戴在手腕上,她日日听着和尚诵经,闻着袅袅檀香,竟开了灵智,成了一个檀香木精。
听了整整一年的经,她终于能挣脱檀香木手串的限制,可以来去自如。获得自由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往北奔走寻找卢陵。
后来的事卢陵也知道了,锦娘找到他,说自己思念情切,便私奔来找他,随后两人拜堂成亲。没多久卢陵考中进士,仕途顺利,夫妻和美。
卢陵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起生活了两年的娇妻,竟然是一个精怪!难怪她总是戴着那串佛珠手串,原来那是她的原身。
02
卢陵并没有嫌弃锦娘。相反,他怜惜她不幸的遭遇,对她比从前更好,甚至带着她返乡给她的父母修了衣冠冢。
锦娘感动得无以复加,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这一天卢陵上朝回来,一直唉声叹气,锦娘问后得知他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上司,处处被上司针对,做好的工作也被吹毛求疵,过得甚是艰难。
锦娘不忍他如此忧愁,说这事儿她来解决。
卢陵不相信地问她有什么解决办法。
锦娘笑了笑说,当初考进士时卢陵的排名,原本在二十八名之外,是她暗中修改了卷子,才助他一举夺得第八名,领了翰林院编修的职务。
卢陵听了大喜过望,对锦娘感恩戴德,发誓此生此世绝不负她。
没过多久卢陵的上司,就被人举报贪赃枉法,并且证据确凿,很快就被革职查办。而卢陵因为表现好,顶了上司的位置。
时光如同指缝间流沙,转眼又流逝掉三年光阴。
这一天,圣上下圣旨册封卢陵为户部尚书,并招他为驸马,择吉日迎娶圣上爱女昭元公主。
锦娘听闻这个消息时,当即就晕了过去。
她醒来时,看到卢陵坐在她床旁,眼圈儿红红地看着她。
卢陵抱着她哭道:“锦娘,你别吓我!我心里只有你,我去回绝圣上,大不了就是抗旨不尊,咱俩一块儿死。”
锦娘如万箭穿心,这是她14岁时看一眼就喜欢上了的少年啊!她爱他,甚至比爱自己的性命更多,她怎么能看着他死?
03
锦娘自请下堂,成为卢陵的姬妾。
六月十六,大吉。
卢陵迎娶昭元公主,十里红妆看花了满京城百姓的眼,人人赞着佳偶天成、郎才女貌。
这一夜,卢陵和公主新房里的龙凤烛噼啪燃烧着,往下滴着喜悦的烛泪,而锦娘独坐卧房对着青灯啜泣。
又过了两年,卢陵官拜宰相,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深夜时分,宰相府东北角的偏院突然起火。
熟睡中的锦娘被呛鼻的黑烟熏醒时,火势已经蔓延了整个偏院,她挣扎着喊救命。
卢陵站在火光外,眼神漠然嫌恶地看着她说:“锦娘,你别怪我。我是人,我不能跟一个妖怪过一辈子。”
锦娘倏然明白了这火是卢陵放的,她凄厉地喊道:“卢陵,你好狠!”
她想冲出火龙的包围,不料卢陵突然将手一扬,有什么东西飞进了他脚边的火盆里。
锦娘身体一软,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
那是她从来不离身的佛珠手串,是她的原身。下午时他说想借来看看,她解下递给他,他没有还回来。
她瘫在地上,眼里看着檀香木手串,被火盆里的火舌一点点舔舐成灰。而她的躯体,也随着一寸寸萎缩,直到消失。
卢宰相家偏院失火,烧毁了大半个宰相府,幸好只是死了一个姬妾和几个下人。
圣上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给卢陵压惊,并给他赏了新的府邸。曾经那个叫锦娘的姬妾,再也没有人提起。
04
卢宰相的旧府,来了一个名叫戒痴的和尚。
他在破败的宰相府里转了一圈,捧了一把混了木灰的黑土后悄然离去。
戒痴是紫峰寺的主持,他将木灰埋在自己厢房门口那棵檀香树下,日日对着檀香树诵经打坐,引得寺里的小和尚们在背后偷笑。
锦娘有了一丝意识,当她发现自己再一次附身于檀香树时,她就知道肯定是那个臭和尚又找上她了。
这一次,她没有抗拒。
她的心里被恨意充满,她想要尽快重获自由,然后去找卢陵。
五年里,她一步步助卢陵坐上尚书的位子,最后官拜宰相。她爱他,看不得他愁,看不得他苦,她想让他权倾天下,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辱他。
为了他,她将他的拦路虎一个个除去。
可是他功成名就时,回报她的是什么?是将她唯一能栖身的佛珠手串烧成灰烬,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痛苦挣扎着死去。
当初她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就这么过了三年,锦娘终于能动了,她兴奋得发狂,正想要冲破檀香树的禁制时,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砸中脑袋,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05
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附身于一串沉香木佛珠上。更惨的是,这串佛珠被戒痴不离身地戴在脖颈上,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禁锢住了她,她无法逃离。
眼看就要快意手刃仇人,却被人硬生生阻止,锦娘的怒气如同海面怒啸的海浪,朝着戒痴兜头扑去。
她用尽所有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他不以为意。
她甚至用美人计诱惑他,在深夜他独自打坐时用语言挑逗他,给他念话本里的荤段子,他却依然不动如山。
她叫嚣着要报仇,戒痴叹息道:“当初你为他付出时,你不愉悦吗?你不欢喜吗?既然你是为了你的愉悦和欢喜付出,又何必强求他的回报?”
锦娘怒声道:“你是和尚,你懂什么?我即使不求他回报,可他也不该害我性命!”
戒痴语气无悲无喜:“你的命是命,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锦娘哑口。
她给卢陵铺路时害了不少人,她也不敢说那些人都是恶人。
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戒痴又说:“即便被你所害的人是恶人,你也没有资格去审判他们,更没有资格结束他们的生命。世道终有因果,不是你一个人能妄自插手的。”
“我爱他,他却这样对我,我不甘心!我咽不下这口气!”
戒痴望着院外的那棵沉香木,眼神在夜色里带着一丝飘渺的寂寥:“爱,哪有道理可言呢。”
锦娘拿这油盐不进的秃驴没法子,只得日复一日地继续听着他诵经。
她暗暗发誓,如果哪一天她能重获自由,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要把这秃驴胖揍一顿。
06
清晨,戒痴在溪边捧水洗脸时,锦娘透过水面的倒影,发现这和尚竟然长得极为清俊,容貌甚至更胜卢陵几分。她心想,长得这么俊,可惜是个没毛的秃驴。
她当初就是因为卢陵长得俊,而一头栽了下去,现在又被一个俊俏的和尚禁锢了自由,可见她八字跟美男犯冲。
戒痴每年都要下山游历半年,锦娘寄身于佛珠中,跟着他走过无数山水峰峦,看过无数人间疾苦,她心中的戾气消散了不少。
两人同吃同睡,同起同坐。每每听到寺院里的晨钟暮鼓,闻到清淡醇厚的檀香,锦娘就会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如此又过了三年,锦娘终于聚齐了散乱的魂魄,挣脱了佛珠的禁锢。
她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戒痴。
可是没有人告诉她戒痴去哪里了,因为没有人能看得见她,她还是一缕魂,没有实体的魂。
锦娘站在戒痴空落落的厢房里,感觉心也空落落的,荒芜一片。
图片来自网络07
夜里,锦娘跪在佛像前,嘴里念着“我佛慈悲”,眼中却滴下泪来。
一个老和尚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良久后沉沉叹了一声,说:“卢陵已经死了,在你被烧死后的第二年,被雷劈死了。”
锦娘回头看着老和尚,跪着爬向他:“大师,你肯定知道戒痴在哪里对不对?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卢陵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早已陌生,那些恨意在时光的冲刷下也早已变得黯淡,而她心里的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戒痴。
老和尚在她旁边的蒲团坐下,说:“二十三年前,五岁的戒痴从西边的流水溪打水回来,跟我说遇到了一个叫锦娘的小女孩,她说长大后要嫁给他。”
锦娘的脑袋一嗡,脸色煞白,极力搜寻着脑子中的记忆。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年她也是五岁,跟着母亲来紫峰寺礼佛。因为贪玩,她和丫鬟偷偷去流水溪边玩,恰好遇上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和尚在打水。她一贯喜欢漂亮的东西,抱着那小和尚的光头吧唧就亲了一口,还闹着说长大后要嫁给他。
当时小和尚满脸通红地落荒而逃,连打水的桶子都不要了,而她在后面笑得肚子疼。
没想到那个小和尚就是戒痴。
老和尚又说:“戒痴是我平生见过最有悟性的弟子,我师兄选了他当接班人,给他取名戒痴,可他终究勘不破一个情字。”
“他执意要为你聚魂,你造下的业果,都会反噬到他身上。你还魂之日,便是他身死之时。他已经替你去受十八层地狱的苦楚,你要是顾念他的一番苦心,便去往生殿投胎好生作人吧,莫再作恶了。”
08
老和尚走了,锦娘跪在佛像前,哭得无法自抑。
在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一些人如同蜻蜓点水般,过后了无痕迹,如同戒痴之于她。
也有一些人,即便只是那么一眼,却让人刻骨铭心,如同她之于戒痴。
年少时的一个玩笑,却误了他的一生。
他曾经说,你为他付出时,你不愉悦吗?你不欢喜吗?既然你是为了你的愉悦和欢喜付出,又何必求他的回报?
那他在为她付出性命承受业果时,也是欢喜和愉悦的吗?
09
三天后,奈何桥上。
锦娘拒绝喝孟婆汤,孟婆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喝了这汤,人生从头再来。不喝的话,带着这一世的爱恨情痴,吃苦的只会是你。”
锦娘摇头。她不能喝,她怕喝了就再也记不得戒痴。
她要去找他,无论轮回多少世,无论要承受多少情痴的伤痛,她都要找他。
孟婆摇头叹息,不再劝她。
锦娘踏上奈何桥,心想,爱,果然是没有道理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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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爱上了一个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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