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卿先生于1958年谢世。
这位老先生,是我的祖父。然而,我们竟然缘悭一面,永远天人相隔。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令人尊敬的祖父已经于六年前离开人世了。
小时候,我们还住在一个由组织上安排的地主庄院的时候,父亲有一天将祖父的遗像挂在西墙壁上。我对这幅遗像曾经久久望着,像凝视着一个熟人,又像凝视着一个陌生人。遗像上的祖父,双目炯炯有神,嘴角紧紧抿着。那样子,确实威严得可以,像一个让人敬畏的先生。后来,父亲告诉我,对的,你爷爷确实就是个先生。解放前,在我们蒲塘里,他是唯一的教书先生。全村的人,都称他姜先生。有的乡人为了表明与我们这个家族的亲近,就直接呼之为二先生。
祖父其实就是一个私塾先生。也就是说,我们家祖上,曾开设了我们村最早的学堂。
爷爷教书的年代,虽然已经是三四十年代了,但学生所学的内容,仍然“三(《三字经》)百(《百家姓》)千(《千字文》)”和“四书”“五经”之类。父亲1946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父亲告诉我,他是读到《孟子·梁惠王》时去当兵的。
因为这一点,我有很长时间看不起爷爷。特别是我读了大学之后,我更加看不起爷爷。都什么年代了,你为什么不去教像鲁迅所学的那些格物、致知呢?新文化运动都快30年了,新学早就有了,西学东渐也已经开始,你为什么还搬弄那老一套呢?
虽然看不起爷爷执教的内容,然而,对爷爷的身份,我却是一直心怀敬仰。虽然村上时时有人讲起我爷爷曾经如何如何拖沓,如何喜欢抽水烟,有时候,甚至还喜欢玩纸牌。但是,我对爷爷的敬畏随着年岁渐长却有增无减。而且,到现在,我已经不敢再坚执于小时候的那种对于他的旧式文化的否定与批判了。三百千、四书五经,即使现在看来也是一个庞大、富足的世界了。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我与爷爷是没有缘份的。虽然,我父亲一直讲:“缘份是有的。我们姜家,祖上就一直讲,诗书传家,一代要出一个先生。我的爷爷在前清就是一个文士出身。现在,瞧瞧,你爷爷是先生,到你这一代,你也是先生了。我们这一代,原本我应该去做先生的,可是,时局变了,我得当兵去了。不过,你父亲我,论起才学与水平来,算是一个先生吧!四代为师,在蒲塘里,也不多见了。”父亲的话语里,颇有几分自得与自负。
想起祖辈来,现在,我心浩荡啊!我爷爷这一代,亲兄弟两人,连同堂兄弟共五人。他们都是饱学之士。伯祖父姜云龙,竟然还是一位画师。他用香头烟熏法画出的国画,现在,在我们村子里还被当作宝物。父亲棋琴书画,无一不精,竟然得之于他的父辈五位兄弟的影响。后来,我的祖辈五弟兄下世后埋葬在一起,也就是在我们姜家的祖莹地里。他们五厝坟墓,连成一个环形。中间那个兄长般地挺得最高。后来,有人说,姜家这五厝坟茔,竟然像一个笔架哩!
后来,我们村上竟然就以“笔架之地”来命名我们家的祖坟,认为那里是真正的风水宝地。对我们家历代出个把读书人的现象,认为是姜家祖上的福祉。
笔架之地,我觉得这只是家乡对我们祖上作为乡间文人的仰慕,当不得真的。但我认为这是一种积极的暗示,它对我们这一代人,至少对我的读书与成长起到了神奇的作用。
祖父留下来一大批书。后来,反封资修、反牛鬼蛇神的运动中,被迫上缴了一批,旋即被人焚毁了。再后来,文革之中,也有一批书被收缴后烧掉。但由于父亲有从军背景,一大批书竟然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在我们家的藏书中,有一批书应该是父亲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回来时,带回来一大批他在江苏省干部速成中学学习的书籍。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批我母亲在上海读书时的音乐课本。
这样,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竟然可以拥有三个世界里的珍藏。
在我爷爷的书里,我读到了四大名著,读到了四书五经,读到了施公案、包公案、狄公案、济公全传、镜花缘等。连环画则更多了,如《十美图》、《蜀山奇侠传》、《花木兰代父从军》、《祖逖击楫中流》、《刘琨闻鸡起舞》、《子鱼论战》……
当然,我后来也知道了,像《十美图》这样的,是被当时的人们称之为糟粕一类的东西,只能偷偷地背地里流传与阅读。
正是这些连环画,成了我儿童时代形影不离的伙伴。我父亲也是喜欢连环画的人,他带回来很多战争类的连环画。我是看连环画长大的。
父亲还带回来很多速成中学的教材: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联共党史,俄语教材。在父亲的藏书中,也有常见的革命书籍,如毛泽东有关文章的竖排版单行本、鲁迅的书。父亲还藏有夏衍的书。据父亲回忆,他在文工团期间,曾将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改编成剧本,然后演给战友们看,父亲则反串李香香。是时,夏衍先生也正在华野,曾接见过父亲的文工团。
然而,可以想象的事,当时,这类教材,我们是不感兴趣的。俄语教材,因为是用精美的铜纸印制的,我们后来都撕了,做成了纸炮。父亲虽然怪我们没有敬惜字纸,但可能也认为我们家不可能再有人要去学俄语了,所以,也就没有深怪我们。
母亲的书都是些乐谱。有一度时间,我们以为是父亲的。父亲对此也一直吱吱唔唔,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我后来知道了,这里有母亲的难言之痛。父亲因为在部队文工团呆过,将那些乐谱说成是自己的,也竟然就骗走了很多来调查母亲家庭背景的革命的人们。
其实,那些精美的五线谱,是母亲的珍藏。
显然,这是她那个资产阶级家庭的重要标志。当然,也是母亲对她的家庭的念想。跟随我父亲来到苏北乡下后,能够弹得一手好钢琴的母亲,再也没有能带回自己的钢琴,只带回来一些琴谱。再后来,我母亲的手日渐粗糙,恐怕是再也无法弹奏钢琴了。
偏偏,在那么多书里,竟然就是爷爷的书,成了我们弟兄四人的最爱。
其实我怀疑也是父亲的最爱。
在父亲的藏书里,有一部分是画谱与印谱。西泠印社的印谱,我是从父亲的藏书里看到的。丰子恺的漫画与《芥子园画谱》我也是从父亲的藏书里看到的。后来,上大学,读到鲁迅曾赠送一部《芥子园画谱》给许广平的事,并有“聊借画谱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诗句题签,便明白了,家藏的这套画谱,应该是爷爷的。因为,爷爷是与鲁迅是同时代人。那本石印本的《芥子园画谱》,年代那么久远,则一定是爷爷的珍藏了。
所以,我认定,爷爷与爸爸的藏书,已经混为一体了。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们的藏书中还有一部分是戏文唱本。《荒江女侠》《定军山》的唱本,梅兰芳的剧照,《三英战吕布》《借东风》《拜月亭》的剧照,甚至《渔光曲》的剧照与歌谱,我实在分不清是爷爷的还是爸爸的。但这些,都是我儿童时代所喜欢的宝物。
现在想来,其实都是祖父的遗产。父亲喜欢书,也是因为父亲有一个喜欢读书的父亲。
关于书的战争也由此开始。
我大哥当仁不让地认为,这些古书,应该是自己的。于是,他在家神柜的三个抽屉里,占据了西边的一个,且上了锁。如果谁敢动他的书,休怪他不客气了。
装满了一抽屉,他没有理由再拿了。后来,就是二哥顺其自然地抱走了一批。二哥仿效大哥,也占据了一个抽屉。
三哥则占居了最东面的抽屉。
最可怜的是我。
当然,我当时还没有记事,真的没有想到要去占据一个抽屉。当然,我也没有这样的力量获得一个抽屉。
我眼巴巴地非常羡慕地看着三个哥哥整天在书中自得其乐。
后来,上学了,母亲房里梳妆台的三个抽屉全数归我。然而,我还是羡慕哥哥们的抽屉。落落大满啊。而且,他们的抽屉是那么厚重,想抽出来都很难。沉得很啦。
但我还有办法得到被他们锁起来的书。家神柜门没有上锁。我于是钻到了家神柜里,凭着自己的手还能从抽屉间的缝隙里伸进去的优势,我差不多洗劫了三个哥哥的全部珍藏,只要瞅见他们不在家,我就非常快乐地在家饱读一番。
可以想见,为了这样的事,我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我于是不得不经常饱受我的兄长们的拳脚。有时候,就是父亲出面,也难以平息兄弟之间发生的书的战争。母亲有时候会伏义执言,为我“伸张正义”,家里的书,为什么广平就不能拥有呢?
然而,我的不吃打又让母亲的“伸张正义”显得有点没有底气。于是,母亲经常反转过来嗔怪我,你这小子,怎么就不吃打呢?每次被打时那个可怜相,屁股一转,你又动他们的书。
虽然挨了不少拳脚,但是,就在这样的过程中,我读完了三个哥哥抽屉里的所有书。
乡间晚上乘凉,村民们喜欢听说书。只要有人说,老四读的书多,给我们说上一段。我就等着这句话。于是,我就会学着父亲的腔调,把读到的书说给乡亲们听听。
别看三个哥哥经常打我,但只要我有村里的前庙门广场上说书了,回来后,总会被他们叫到跟前,说,今天说得不错,不过,就是包公案白马驮尸案那一段,如果是我讲,我肯定先讲白马击鼓大堂喊冤。这一来,才更能吊人胃口。
但学校找我谈话了,说,姜广平,你讲的那些东西,是封资修的东西。你是新时代的学生,是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成员,注意自己的身份啊!
我的书场没有开几天就关门了。
印象中,我的大哥有着父亲一般的威严,其实,我们最不敢动他的书。
1980年代了,我已经是一个青年大学生了,我仍然不太敢碰大哥手里的藏书。到现在,祖父留下的书,大部分仍然归大哥收藏着。大哥是一个典型的农民,然而,却过着一种我心向往之的诗意般的耕读生活。
二哥与三哥的书,后来差不多尽数到了我手上。他们没有再追究,我也就坦诚地做了一回又一回的孔乙己,“窃书不为偷”了。二哥后来渐渐失去了对书的兴趣。三哥则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大方起来,不遗余力地替我找书。甚至他在无锡打工期间,也不断地为我买书。远在云南的三哥,还经常与我电话交流,问最近在读什么书在写什么。也时常谈及祖辈的书归于我手的幸运,认为,这是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如今我读着祖父留下来的书,从事着祖父曾经从事的语文教育事业。
人过不惑,我哪里还敢像少年时候那样对爷爷的事业有半点轻视呢?
这,是祖父对我的最大馈赠啊!
一笔庞大的馈赠,一笔丰厚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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