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兴把他的新工厂选址在村外的河滩边。那里原来有一片参差不齐的野树林,长满了灌木杂草和一些萎缩的树。选址在这里,一是因为租金便宜,二是和村人的居住区有了那么一段该有的距离。工厂嘛,就得有工厂的样子,不能和生活区搅在一起。
动工后的第四天上午,挖掘机挖出了一个坛子,坛子碎了,属于人的头骨手臂骨大腿骨等扬了一地。开挖掘机的是一个小年轻,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硬是把挖掘机停下,自己也坐在上边不敢动,脸色煞白。不要说他了,连那边打地基的几个比方振兴年纪大的人,都停下来看着白骨呆了。
方振兴正好在旁边站着。兴建工厂,他正踌躇满志呢。看到白骨后,他走过去,捡起一根骨头仔细看了看,说:这有啥,不知道哪个朝代埋下的,骨头也马上要朽了。听老人说,咱这里原来是一个乱坟岗子,不过后来平坟平了几茬,今天是咱不凑巧挖出来一个。没事,继续开工!
那边打地基的人于是继续工作起来。这边,方振兴把白骨捡起一块顺手抡出去扔掉,捡一块扔一块,一会儿就把白骨扔得看不见了,除了一些碎得拾不起的渣渣。挖掘机上的小年轻还楞着,没反应过来。方振兴笑笑,递了一根烟,给小年轻点上火,说:小师傅年龄轻,受惊了!小伙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夹烟的手指还有些颤抖。人间的烟火终于驱散了心头的惊惧,小伙子又把挖掘机突突地开动了起来。
中午回到家,方振兴脱了外套,有些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妻子宋巧英端来热水伺候丈夫洗了手,把一碗热饭递到丈夫手上,才端起自己的碗来。方振兴边吃饭边问巧英:妈呢?巧英说:妈早端碗出去串门子了。方振兴吧唧着嘴吃饭,头也不抬地对巧英说:妈的,中午挖掘机挖出来一具陈年的白骨了。巧英手里的筷子跳了好几下,她不动声色稳住了筷子,问道:你怎么处理地?方振兴依旧不抬头说:怎么处理,我抡到垃圾坑了。总不能买口棺材把它葬了吧。巧英手里的筷子又跳了一下。巧英说:这样做不妥吧?方振兴抬头瞪着巧英说:早知道不告诉你了!女人家,胆子小得像老鼠!巧英不再吭声,扒了一口饭送到嘴里,却吃不出什么味道。
晚上,方振兴吃过晚饭,准备去看守施工场地。宋巧英要和方振兴一起去,方振兴说:你去干啥呢,野地里晚上冷。再说了,孩子们都在家呢。 等咱厂子建好了,你就当你的厂长夫人就行了。宋巧英微微一笑说:你不怕冷我就不怕,两个人睡也能暖和一些。亮亮和楠楠都跟咱妈睡下了。 说着话宋巧英脸红了。
方振兴和宋巧英来到工地,把临时房里的小太阳打开,躺在床上一会儿就来了睡意。宋巧英拿了手电,说要上厕所。方振兴叮咛妻子:别走远,就在跟前解决吧。说完方振兴就打开了盹儿。
等方振兴一个盹打完,头趔趄一下醒过来时,发现不见妻子宋巧英回来。他高声喊:宋巧英!宋巧英远远地答应着:哎!就好就好了。却还是迟迟不见宋巧英过来。方振兴披了外套,巡着手电筒的光找到宋巧英时,宋巧英蹲在地上,手里正捏着一根白天被他扔掉的死人骨头。方振兴又气又怒,说:你!你想干什么!宋巧英像被老师批评的孩子一样,低着头说:我想把它埋了。不管它是谁,死了多久,扔了终究不是一回事。
方振兴说:你咋这么多事地!嘴上埋怨,他心里却感念妻子的善良。自己的妻子自己知道,宋巧英是一个好女人。善良是方振兴首选宋巧英的原因。白天里,他对别人说,听老人说这里曾经是乱坟岗,是他顺嘴编的,要不怎么安定军心?他必需若无其事,别人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妻子深知自己的丈夫。不管白骨会不会对他们不利,她都想把它埋起来,图个安心。她在自己的包里带了一块黑布,一些纸钱香烛,准备埋掉白骨后做一个小小的祭奠。
方振兴又说:你一个女人家,胆子大地!咋不告诉我一声,你不害怕?宋巧英说:你那个脾气,我怕你反对。我也害怕,不过想到自己没有害人的心,就不怕了。
方振兴怜爱地看着妻子,蹲下来,说:你打着手电,我来捡。夫妻两人用黑布包了白骨,葬在了稍远一些的果园边上,宋巧英点燃香烛纸钱,祈祷了一番了事。
工程快要尾声的时候,方振兴也要累倒了。宋巧英的爹知道后心疼女儿女婿,来替换方振兴守工地。方振兴很感激老丈人,他从小失去父亲,把老丈人当做父亲一样尊敬。老丈人每次先回家吃饭,再来换他。他可以从容地在家吃一顿饭,还可以偷懒小小地眯一会儿了。工程尾声,他的心也宽松了不少。
这天中午,方振兴刚回到家,还没有来得及吃饭,给他送瓷砖的人就慌里慌张地跑来了。送瓷砖的人面色比死人脸还要蜡黄难看,跑得丢盔卸甲,话说得语无伦次:出事了,出事了,出人命了!那人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方振兴一步窜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问道:出啥事了,你快说清楚。那人手指着厂子的方向说:你丈人,你丈人……那人话说不混全,宋巧英和方振兴撒腿就向厂子跑去。
厂门口的情景让方振兴倒吸一口冷气:一三轮车瓷砖翻到在大门外,老丈人横在地上,胸口瘪了进去,血从老人的口鼻冒出来。方振兴还没反应过来,宋巧英扑到老爹身上,准备把老爹抱在怀里,却沾了满手的鲜血。她把自己颤抖的双手举起来对着太阳看,好像在辨认手上究竟是什么。又俯下身想把父亲搂进怀里,却发现没有办法下手,她不知道该碰父亲哪里,怕弄伤了父亲。她发疯一样地冲发呆地方振兴喊:快找人救我爹呀,快救爹的命呀!
宋巧英的爹没有挺到医院。刚抬到救护车上一会儿,老人就咽了气。宋巧英扶着爹的担架不松手,坚持不让护士拔掉氧气,一定要去医院救爹。方振兴把宋巧英刚搂在怀里,宋巧英就昏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也很意外。工厂的大门口坡度很高,方振兴说是为了气派,也为了在荒郊野外能够震得住。送瓷砖的三轮车来后,差一点点上不去。宋巧英的爹打算在后边推一把,助力使车上去。谁知道车往后滑怎么都停不下来,老人躲避不及,被生生地一车货物从胸口压了过去。三轮车夫是一个外地人,卖苦力挣脚费,出了这样的事,报信后跑得没影了。
方振兴夫妻俩把老人送回家时,宋巧英家里的天顷刻塌了。宋巧英的娘和弟弟宋英来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宋巧英的父亲才五十多岁,正在能干的年纪。几天前还活生生地,转眼就变成了这样一具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冰冷尸体。娘还好一些,虽然伤心欲绝,不至崩溃,弟弟宋英来却不行。宋英来眼睛通红,揪着方振兴的衣领,凑近方振兴的鼻子说:我爹是在你家没命的,你赔我爹一条命来!宋巧英哭得泪汪汪地,她在一旁想拉开弟弟。宋巧英说:英来呀,爹也是我的爹,谁都不是故意的。宋英来一腔怒火又冲着姐姐来了:爹是在你家死的,因为你!你们俩赔我爹一条命来!
宋英来目呲欲裂,恨不得把姐夫姐姐生吞活剥才解恨的样子,但他下不去手,他丢开方振兴转头就把自己摔打在地上,直到碰得头上起了几个大包。宋英来双肘抱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你们俩给我滚,今生今世不准踏进我家门半步。
宋巧英不走,宋英来暴怒得像困兽,他扒开棉衣,两只手拼命地抓自己的胸口,像要扒开自己的心,顷刻就抓出一道道血痕来。宋巧英的小叔赶到了。小叔看见躺倒的大哥,腿一下子软了,勉强站立,闭着眼淌下两行热泪。小叔对宋巧英说:你俩先回去,让英来冷静冷静。
宋巧英是被方振兴背回去的。回到自己村的时候,宋巧英听见背后有人说起白骨事件,并把她父亲的意外和白骨事件联系起来。她拍了拍方振兴的背,让方振兴放她下来。方振兴以为她怕人笑话,不想放她下来。宋巧英掐了方振兴一把,方振兴才把宋巧英放下来。宋巧英就那样端端正正地走过众人的目光。到了自己家,宋巧英一下子就扑倒在地上了。
宋英来怎么也不肯原谅姐夫姐姐。父亲入殓的时候,宋英来把方振兴他们堵在门外。家族中人劝解,宋英来说:除非把我和我爹一起埋了,否则他俩别想进我家门。他俩是我的杀父仇人。家族中人把话传给宋巧英,婉拒她回家,宋巧英大放悲声。
埋葬老人的那天,送殡的队伍出来后,宋巧英和方振兴穿白戴孝,尾随在一众人等后面。宋巧英怕弟弟发现,哭都捂紧了嘴巴。送葬的众人离开坟地,宋巧英爬在父亲坟头,双手抓着新土,几根指甲都断裂了。她的家乡有暖新坟的习惯——埋葬死者后,子女会在头三天晚上拿着祭奠物品,来陪逝者说说话,以防逝者被老鬼们欺负。方振兴和宋巧英都是躲在一边,看见宋英来回去了,才现身祭奠老人。夜幕沉沉,地气正在凝结成霜,寒风吹着树木和枯草瑟瑟缩缩。夫妻俩总要呆到很晚,两根蜡烛燃尽了,方振兴一再劝导,宋巧英才泪水涟涟地离开。
方振兴的水泥预制品厂开业了。送水泥的车来了,黑天半夜也好,炸红日头也好,宋巧英都亲自清点数量,打入库凭证,开收货清单,一式两份给对方一份。应付款项,回收货款等等,宋巧英都记得青菜绿叶,明明白白。方振兴跑外围拉业务,家里的生产进度都交给宋巧英。还好宋巧英有当年和方振兴一起收粮食的经验,很快就进入了新的角色。
每天清晨,宋巧英总是第一个到厂里。自从父亲的事情后,宋巧英把安全放在了第一位。每天早晨,她仔细地检查电缆,纲绳和机器开关,然后才开电闸。每天晚上,也是她亲自关上厂区的电闸才放心。伴随着搅拌机的嗡嗡声,水泥的粉尘飞扬让宋巧英的皮肤不再光滑如初。
方振兴为拉订单应酬很多,每日里喝酒陪笑。很多时候深夜回来,说着醉话,蹲在大树下哇哇地呕吐。宋巧英也埋怨过方振兴,但有一次方振兴的醉话让她彻底原谅了他。方振兴说:我要挣很多钱,给英来在县城,不,在省城给英来买商品房,不能让爹白白牺牲了。也,也给咱家亮亮和楠楠买,让咱两边的老人娃娃都享享福。可惜啊,咱两边的爹都没福啊!方振兴放声大哭,把宋巧英的眼泪也勾引了出来。宋巧英的父亲出事后,方振兴从来没有正面和宋巧英说起过老人,如果不是喝醉了,可能还不会说。宋巧英没想到,方振兴把弟弟宋英来还放在心上。宋巧英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娘家了,都是她娘捎话给她,母女俩在隐秘的地方偷偷见一面,见面还总是泪眼朦胧。
就在工厂开始盈利,事业呈上扬状态的时候,方振兴出事了。一个晚上方振兴喝得醉醺醺回来,宋巧英伺候他睡下后,第二天早晨怎么叫方振兴都醒不过来,脸上通红。等方振兴在医院里被抢救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醒过来。方振兴已经不认识宋巧英了。常年喝酒,方振兴的眼睛里眼白浑浊,但醒过来的方振兴,眼神却像孩子的眼神一样透明干净。好像从一场长梦里醒来,又好像从另外一个世界刚刚来到这个奇怪的纬度。
方振兴失去记忆后,宋巧英把方振兴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方振兴毫无反应。宋巧英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方振兴还活着。不管他认识她,还是不认识她。
方振兴也不说话。除了保留吃饭的功能,后来又慢慢地恢复了自己上厕所的能力,方振兴把其他一切都忘记了。他可以蹲在地面上看一株狗尾巴草,一看就是半天,也可以坐在黄土里,仰头看天空,脖子僵硬了都不知道转回来。方振兴成了自闭症成年人。
宋巧英上班带着方振兴,吃饭也带着他,夜里仍旧和方振兴睡在一张床上。他一个人待着看天的时候,她把他放在安全的地方,就忙自己的。过一个来小时,她会倒一杯水给方振兴。宋巧英还带着方振兴,学着方振兴跑业务。走到哪里,宋巧英都要牵着方振兴的手,而方振兴就像不配合的孩子,这往往引来人们好奇的注视。
方振兴出事后,他的母亲总担心宋巧英会和方振兴离婚,明里暗里和孙子孙女说起。方亮亮正读初中,他看得到妈妈的辛苦和付出。外公和爸爸的意外,使得这个孩子提前成熟了起来。他总是好言好语安慰奶奶,自己的妈妈不是那样的人。方楠楠就不同了,方楠楠小学三年纪,分辨是非的能力还弱。听奶奶说,妈妈有可能抛下他们全家,方楠楠的眼里就蓄满了泪。要是妈妈真走了,奶奶老了,爸爸又谁都不认识,还得有人专门照顾,可怎么办呢。方楠楠也问过妈妈,妈妈擦干她的眼泪,跟方楠楠保证,她不会离开家,更不会抛弃家里任何一个人。方楠楠才破涕为笑。
宋巧英在外面奔波,两个孩子和家里的事物就全落在婆婆身上。忙碌加上心病,宋巧英的婆婆病倒了。宋巧英带着方振兴,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婆婆一周,这期间她的耐心和真心终于让婆婆相信了她。婆婆说:巧英,我们家对不起你呀!婆婆哭了。宋巧英说:妈,没有谁对不起我,咱们是一家人。什么艰难都会过去的。
谁也不知道,宋巧英一个人夜里咬着被子流过的泪,不知道宋巧英怎样缝合自己滴血的心。
婆婆出院后,宋巧英在厂子里四处走走看看,忽然发现一张水泥预制板上缺了一大块,这本来是不合格产品,却被放在成品里了。宋巧英以为这一块是偶然,再仔细看别的,宋巧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几乎所有的产品,都和刚看到的第一块一样。她用手去抠缺口处,竟然抠下一手心一些废料来。宋巧英只觉得头上冒汗,身上发凉。
宋巧英把管技术的得力员工叫来询问。技术员说,这段时间经常连阴雨,虽然原材料放在库房里,也有相当一部分受潮了。如果不把这一部分原料掺进入用,工厂会损失很多。而且,别家也发生过这样的事,都是这样处理的。技术员还说,不见得运气那么坏,一批质量稍微差点的预制板全搭在一层楼上。
宋巧英脸都白了。宋巧英大声地斥责说:咱这可是建房子要用的东西啊,关乎人命地!一块不合格产品也不能用!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不跟我沟通一声,就擅自做主,捅下这么大的篓子!
技术员还想辩解什么,看见宋巧英捂着胸口指向门外,讪讪地出去了。
宋巧英把方振兴送回家,托付他妈照顾,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一夜。这一批预制板的成本,已经是她全部的身家性命了。放弃了,工厂有可能存活不下来。她不是没有想过,按照技术员说的,把这些预制板掺杂到优质品里,慢慢消化掉。这样想时,她眼前总出现预制板断裂,房屋倒塌犹如地震一样的场景。她的厂子,也正在倒塌,承受着灭顶之灾。父亲走了,方振兴呆了。他们付出了那么多的工厂,现在面临这样的局面。她不知道是否能挺过去。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宋巧英辞退了技术员,另请了一位外号呆子的技术员。呆子之所以被称为呆子,就因为他认死理,在质量上绝不含糊,他常常和老板发生分歧,失去饭碗对他来说是经常发生的事。不过这正符合宋巧英的用人要求。宋巧英得到呆子如获至宝。
宋巧英让员工把不合格的预制板全拉出去,铺了村里孩子们上学的那条路。那条路上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孩子们不小心就会踩在水坑里,摔得满身泥水。铺上预制板后,孩子们都很高兴。方楠楠很长时间内,都一脸自豪地对同学说:是我妈铺的路呢!
方楠楠不知道,她的妈妈为此在水里火里。因了这一批残次品,宋巧英厂子里的资金周转很艰难。欠下供货商的货款无力偿还,银行的贷款二十万已经到了期限,员工的工资也拖欠了两个月了。员工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及时拿工资供家用,已经怨声载道。宋巧英再三解释,保证这个月底,货发出去就发工资,还是有员工离开了。
等到最后一个员工离开后,宋巧英彻底空了。她觉得,这一次,恐怕真的过不去了。
宋巧英坐在黑暗里。灯被打开了,技术员呆子捏了一包东西进来,摊在宋巧英办公桌上。呆子说:我就只有这五万块钱,你看能留几个员工就先留几个。
宋巧英意外地望着呆子,她站起身说:呆子!你才来几天,工资都没拿过一次,我怎么能反倒用你的钱!不行啊!
呆子把钱朝宋巧英推过去,说:那批预制板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做这一行十年了,还没有一个老板像你一样。跟着你干我放心。工作上也不会被为难。
宋巧英嗓子眼堵得慌,她咳嗽了两声。方振兴办厂以来,呆子是她遇见的第一个真正支持她的人。宋巧英说:好吧,呆子。这钱,我给你算股份!呆子笑了,呆子说:你看着办吧!
五万块钱是呆子的所有,但对宋巧英只是杯水车薪,连再次打开局面都不能。晚上放学,儿子方亮亮意外地到厂里来了。方亮亮难得地喜气洋洋,方亮亮从书包里取出来八万块钱,让宋巧英直了眼睛。宋巧英连声追问儿子,哪里来的钱。方亮开始怎么都不肯说,宋巧英急了,方亮一个孩子,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啊。方亮见妈妈急了,才说:舅舅给的。舅舅说,不让我告诉你。他还恨你和爸爸呢。
宋巧英的眼泪夺眶而出。自父亲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当着孩子和外人的面哭过。弟弟送来的不是钱,更是一份力量啊!她知道,这些钱是弟弟弟媳攒下来准备建新房子的。三年多了,相比金钱,弟弟对父亲事故的释怀,更让宋巧英悲欣交集。宋巧英对自己下决心:再难,也要走下去!
宋巧英打算把这凑来的十三万块钱,一半先发工资,另一半付拖欠的货款。虽然工资和货款这些钱都远远不够付,但这也是她的一个态度,必须有的态度。
否极泰来。村里有一个孩子的舅舅,是搞房地产的,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这个人的老母亲过生日,到宋巧英的村里来接妹妹和外甥,很是好奇小学外面的路铺着预制板。从妹妹口中了解到宋巧英的事迹后,这个人直竖大拇指,说:了不起!
这个人吃完母亲的长寿宴席后,当天下午就到宋巧英的厂子来了。这个人进来先看到的是呆子。他大叫一声:呆子!我到处找你,让你给我打工,你却藏在这里。呆子看见这个人,瞪了一眼又笑了。呆子说:石冠宇,你搞的房地产我又不懂,我就只懂水泥加工,发不了你的财么。石冠宇哈哈笑着说:我本来想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对质量要求严。有你在这里,我更放心了。
石冠宇和宋巧英洽谈后,当场拍板定下了五十万的预制板。石冠宇还送了一个大人情给宋巧英。石冠宇说:你这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咱们是乡党,我明天让财务先给你预支二十万过来。这次合作愉快了,以后就是长期合作了。
送走石冠宇,宋巧英高兴地要跳起来了。她对方振兴说:振兴啊,咱们的厂子保住了啊!宋巧英对呆子说:你真是我们的贵人!呆子说:真正的贵人,是你自己呢!
水泥预制品厂从此势如破竹。一年半后,宋巧英还完了所有外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睡了一个好觉。
宋巧英和娘家妈再见面时,让妈试探弟弟英来的口风,看弟弟是否愿意原谅她,她想借着还钱和弟弟达成谅解。妈妈摇摇头说:英来太倔强,和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样。借钱给你也没跟我说,前段时间我还劝他,让你回来,他还跟我一蹦多高地。他不忍心看你落难,一时间也做不到见你的面。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再给他一段时间吧!提及父亲,宋巧英心里又一阵痛。无论到什么时候,这种痛今生也是不会消失了,它将会伴随宋巧英一生。
方亮亮读高三了,方楠楠已经是初中女生,有了大姑娘的样子。宋巧英的额头开始有了白发。厂里的事情顺利下来后,宋巧英有了一些空闲时间。她有时候望着方振兴,心里百般滋味。方振兴啊方振兴,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我多么希望痛苦的时候有你分担,幸福的时候与你分享啊。我把你丢失在了时光隧道里,找不回来了。
方振兴这些年下来也不显老,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一样。心底纯净的人,是不会老去的。宋巧英倒有些羡慕方振兴在红尘之外了。
宋巧英忽然记起来,刚结婚不久的时候,方振兴说起过,他喜欢水彩画。不如自己替他来画画吧,也算是为他实现一点夙愿吧。宋巧英没有任何基础,胡乱画了几笔,,画了一个花朵的样子。方振兴偶尔有一次看到花朵,站在那张纸前,呆立许久。宋巧英把画笔递到方振兴手里,铺好一张新纸,方振兴满把攥着笔,竟然歪歪扭扭地画起来。方振兴画的什么,宋巧英看不懂,她从背后抱着方振兴,泣不成声。无论怎样,方振兴不拒绝和这个世界沟通了。
宋巧英沉浸在平静的幸福里。她没有想到,她的幸福那么短暂,会被儿子打破。
方亮亮被刑拘了。几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听说方亮亮家里有工厂,等在方亮亮放学的路上勒索他。前两次,方亮亮都给了。第三次,方亮亮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刺穿了一个小混混的手臂。那几个小混混想来夺刀,幸亏方亮亮的一群同学过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老师,事态才没有恶化。受伤的小混混不敢报警,自己赶到医院的时候,失血过多昏迷在医院里。医生抢救的时候发现刀伤的伤口,报了警。
宋巧英请了最好的律师,方亮亮还是因防卫过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宋巧英心如刀绞,她第一次萌生了对厂子的恨意。因为这个厂子,她失去了父亲,方振兴成了自闭症,如今,儿子方亮亮又从一个学生变成了戴罪之身。当年,她怎样忍受了父亲的离去?又怎样接受了方振兴的状态。现在,还要搭上儿子。儿子才十八岁啊,他还有大好的前程啊。儿子和方振兴长的很像,在儿子身上,可以看见方振兴年轻时候的影子。儿子和女儿是宋巧英的心头肉,是她全部的希望,的底线。现在,宋巧英的底线被突破了,她再也没有办法支撑自己。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她肯定不会选择这条路,这条路上荆棘太多了,刺伤了她赤裸的双脚,鲜血淋漓。
宋英来一声不吭地出现在宋巧英办公室。宋巧英三天水米不进,憔悴得不成样子。看着弟弟,宋巧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宋英来陪姐姐去看望方亮亮。这是出事后,母子俩第一次会见。隔着玻璃,宋巧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方亮亮消瘦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方亮亮对宋巧英说:妈,对不起妈,我给你惹麻烦了。宋巧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她问方亮亮:那些人要钱,你怎么不告诉妈呢?方亮亮说:你一天到晚那么辛苦地,我想自己解决,不想给你添堵。我也怕他们找上妈啊。宋巧英不知不觉泪淌了满脸。她说:傻孩子,妈还怕几个小混混吗。宋英来问方亮亮:亮亮,你知道你哪里做错了没?方亮亮说:舅舅,我知道。我处理这件事情不理智,我应该告诉妈妈或者你,或者警察。最不行,我和同学们一起走,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在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呢。宋英来说:犯错不可怕,你还年轻。不要过不了这个坎,把一生搭进去。
方亮亮终于哭了。方亮亮说:舅舅,我明白。那些小混混欺负我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后来,当我把刀子扎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就错在,我不应该害怕,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就会做出和自己平时不同的选择,不理智的选择。外公出事的时候,我很害怕,害怕到几乎不到我妈的厂里去。我爸爸成了那个样子,我害怕,害怕我妈妈不要我们一家。现在我明白了很多,一个人活着,从心里头不能懦弱。我以后再也不会害怕了。
方亮亮又对宋巧英说:妈妈,你放心,我不会自暴自弃。出去后,我想先帮你做事,等我学到一些东西,我就出去闯闯。我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宋巧英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心痛,一时间泪如雨下。宋英来扶着宋巧英的胳膊,鼓励方亮亮说:亮亮真的长大了!你这样想,我和你妈就放心了。到明年,我们接你出来!
宋巧英四十六岁那年,方亮亮已经完全胜任厂里的事物了。方亮亮有一次对宋巧英说:妈妈,爸爸今生可能就那样了。现在我和楠楠都长大了,可以照顾爸爸了。你要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后半辈子,我和楠楠和奶奶商量过了,无论你怎样选择,我们都支持你!
宋巧英没有想到,方亮亮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多深夜的眼泪,终于可以在白天,在她最亲近的人面前,畅快地淌下来。
宋巧英选择了一个人的徒步之旅。方亮亮曾经看世界的话,何尝不是她心底的一个梦。她已经走了太多太远心路,一路的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条路,不是她自愿踏上的,却一路走了过来。这条路上,她失去得太多,也得到了太多。她学习到了很多无法用语言说清的东西,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现在,她想切实地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脚下的土地,感受另外一种人生,感受另外一路的风风雨雨。只有走过荆棘,走过艰难风雨路的人,才会懂得她,才有可能成为她的伴侣。上天为她注定了,她的爱人不会在安乐里。
宋巧英背了一个背包,简简单单地就出发了,她的脚步不急不缓。路还长,每一步都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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