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安然握住病床前那双苍老的手，她记得曾经这双手粗糙有力，足以托起她整个人生，而现在只残存一丝余温，但也足可以使她对此感激涕零了。

        父亲昏迷已经三天了，窗外的树枝上每天都落满了叽叽喳喳的麻雀，由此显得病房里更加安静，今天的这些小麻雀可还是前一天的吗？安然忍不住附在父亲耳边轻声询问，可望着他紧闭的双眼，等待的答案陷入更深的沉默。

        安然今年三十了。世人口中的三十岁，已然是一个成家立业，相夫教子，生活幸福美满的年纪。她如今依然单身，做着虽平凡却令她热爱的工作，生活过的虽不富裕，但每一个明天都值得她满怀期待。如果不是这次父亲倒下，她浑然不知自己曾经是何其幸福，自由且独立，父母健康，心怀热忱。

父亲从不曾向谁说起过身体抱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向来不擅与人沟通，尤其是他们父女之间。父亲平日里沉默寡言，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安然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离家，所听到的关心的话一直以来都出自母亲之口，对于他唯一的女儿，他从不曾当面鼓励过，批评过，虽然她无数次从邻居口中得知父母是如何对她引以为傲，但就连有时候父亲给她打钱，都是悄无声息的，安然早已见惯了她银行卡上不露声色增加的数字。

        安然对父亲的爱亦不善言辞，这是他们父女之间多年来最无言的默契。大学时有一年父亲节的时候，安然背着书包逛了几条街为他挑选了一件白短袖衬衫，她满心欢喜地托母亲带给父亲，只是她不知道，那条衬衫无法容纳父亲那逐渐发福的身体，有两颗扣子怎么都扣不上。然而她想起那年暑假的一整个夏天，父亲整日里穿着那件白短袖衬衫，里面的背心换了一件又一件，即使在最酷暑难耐的三伏天，他也从不曾脱下它。

        没人说得清这种无言的默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一那年新生报到，安然第一次一个人离家出远门。说不紧张是假的，父亲一手背一个麻袋一手推着行李箱远远地走在前面，安然背着双肩包跟在父亲身后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到了火车站，两人在候车厅又是相顾无言，父亲独自去洗手间门口抽了几口烟，火车来了，父亲麻溜地将行李放上火车，问列车员找好位置，拉着安然的袖口将她带至座位上，临了从口袋掏出一些钱塞进她手中，说了句“有事儿记得给家里打电话啊”转身欲走，安然霎时间红了眼眶，火车要开了，她看着逐渐远离火车的父亲又重跳回火车上，他找列车长补了张票后，在离安然最近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安然用余光偷偷地看父亲，此刻的父亲如此模糊不清，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父亲重又映入她的视线，她知道，此刻她对未来所有的迷茫与恐惧，在父亲那沉重的爱面前都不堪一击。

　　在火车的呼啸声中又迎来更漫长的沉默，但对安然来说，这沉默远好过她一个人第一次陌生又孤单的旅程。只是 她不知道，父亲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那次火车窗外沿途的风景，是父亲说他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风景。

　　父亲将她所有的行李安放在宿舍，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带着安然出去吃饭，他买了她最爱吃的荔枝还有水蜜桃，然后他们沿着学校的操场散步，像个孩子一样阅读学校的校训，最后徘徊在校门口。“学校很大很漂亮，托然然的福，你爸这辈子也算进过大学啦！累了一天了，你快回宿舍休息吧，我也该回家了，有啥事儿别忘了给家里打电话哈！”他轻轻地摸了摸安然的头，转身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爸！”安然感觉到她眼前的世界都在哭。

　　“丫头放心，爸永远都在，快回吧。”

　　这是她第一次拼尽全力克制住跑向父亲的冲动，也是唯一一次她感觉到自己此刻像个新生儿般弱小，她是如此需要他，望着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的世界溃不成军。

   

        安然记得父亲大概是从她高中时开始逐渐退居幕后。安然能想到的高中是永远做不完的功课，永远睡不够的觉，高中生涯是一根上了弦的弓箭，一直持续绷紧到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安然几乎记不起这其中是否曾有父亲的身影，每两周一次往返学校时，等待她的的只有公交车，偶尔也有妈妈，但那也是少数。但返校时，无论妈妈多忙都会放下手头的活将她送至学校，那个时候父亲在哪里？在做什么呢？她丝毫想不起来。有时放假回家时，她和父亲更多的也是沉默，或者干巴巴的对话，她将青春期的秘密，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成长的甜蜜与烦恼都讲与妈妈，父亲对此一无所知。她这个女儿真的是爸爸的小棉袄吗？她在心里多少次这样问自己。

      但小学和初中时并不是这样的，那个年纪的安然还从没有来过例假。父亲那时候特别爱笑，安然喜欢和他在一起做很多稚嫩的事情，父亲教她骑自行车，在村子里不太平整的土路上一遍又一遍地耐心指导，即使很多次安然都摔的想要放弃了，父亲还是一直鼓励她勇敢，不要轻言放弃；父亲还教她下象棋，他可是一个象棋高手，象棋很不好学，父亲多少次故意放水输给安然让她开心的得意忘形；本来父亲还要教她游泳，就在家门口的池塘里，结果被妈妈臭骂了一顿，说女孩子整天泡在水坑里岂不让人笑话，最后这事儿只得作罢；父亲教会她的事情现如今已经令她习惯到忘了教会她的父亲本身，就像她体内流淌着的是和父亲一样的血，她就像是成熟的果实，而父亲是已凋零的花。

　　“爸爸，我爱你。”安然在他耳边轻声低语，练习了那么多年都没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在此刻显得如此自然。

        忽然她感觉到父亲的手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就在那一瞬间，安然很清楚地看到他睁开的眼睛里闪烁着璀璨的光，那光如流星划过般转瞬即逝，霎时重回黯淡。

　　“安然……安然无恙。”父亲虚弱的像被风吹过的散沙。

　　安然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一幅多年前的画面：一个背着新书包的小小女孩从幼儿园飞奔而来，等待着的男子一把将她抱起悬在半空并在她脸上落了一个很深的吻，女孩嘟起嘴撒着娇要让他背着回家，他用有力的臂膀一把抱起她小小的身体使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耳边是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他一路吹着口哨，并喊着她的名字：我愿用余生颠沛流离，护你一生安然无恙。

别让等待成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