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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只合住湖州 | 寻城记系列作品

人生只合住湖州 | 寻城记系列作品

作者: 诗词铺子杨掌柜 | 来源:发表于2016-08-28 11:26 被阅读954次
    湖州城东,莲花庄

    1.

    湖州城东,莲花庄。

    当赵孟頫的双手再次推开那扇故园大门的时候,时光流转,他已是人至中年。尘封的大门咯吱吱地缓缓打开,正值黄昏,夕阳将他和夫人管道升的影子拉长,斜斜地投在地上。夫妇两人相视一笑,浅浅的笑容里却并没有多少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欣喜,相反,却盛满了尴尬与无奈。

    此后的若干天里,莲花庄上登门拜访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但是大概都不是赵孟頫盼望的人,他脸上的笑容都止于客套寒暄的礼节。莲花庄的主人明白,这些客人来访问的,是那个元朝官员、忽必烈的谋士、一度差点成为宰辅的赵孟頫,而不是他所盼望的那个“吴兴八俊”、文坛领袖、好朋友好学子好亲属的赵孟頫。

    出仕元朝已经整整八年,赵孟頫的身份轮转好似天上地下。当年被江南士子仰望的精神领袖被唾弃地冠上了“汉奸”的标签。这个标签实在太沉重,压在赵孟頫的身上,心上,让他辗转反侧,进退两难。八年来他的苦楚,没有人懂,于是只能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2.

    赵孟頫出生在南宋理宗元年,皇室后裔的光环除了好名声之外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实惠,因为到他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在他二十岁上,好不容易在今天的镇江谋到了一份差事——真州司户参军,一个掌管地方户籍、赋税、仓库交纳的基层公务员。就这样一个糊口的饭碗,也没有端上两年,因为翻天覆地,南宋亡了。

    二十二岁的赵孟頫逃回了湖州,隐居德清。这一隐,就是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他向当地的大儒学经史,向钱选拜师习画,娶了才女管道升为妻,结识了戴表元等一干文学好友。这十二年里,他的才学和声望如日中天,他和众师友习文作画,品茶论道,指点江山。这十二年里,盛满了岁月的凝霜,也盛满了他的落寞和苦闷。

    空有一身学识的赵孟頫在山中过着清苦的生活,任青春一点一点在逝去,却无法用自己的能力去匡世济民,只有徒劳忧虑。当然,在他身边的亲友眼中,世,早已不是当年的世。而在赵孟頫眼中,民,却还是天下的民。天下万民还在受着劳苦,作为一代士人总应该出来做些什么吧。但是背负着宋室后裔的光环却成了一把枷锁,而当世恶劣的政治环境则是另一副无法让人前行的镣铐。他只有用满怀忧郁的眼神眼巴巴地望着,等着……直到有一天,从京城方向同样投来一束炙热的目光。

    3.

    这一束目光来自一代雄主忽必烈。

    蒙古人坐稳了中华江山,忽必烈是聪明人,他明白马背上得天下却不可在马背上治天下的道理。在打理国家的过程中,他越来越感觉到华夏文明的厚重,也越来越认识到江南士子们辅佐的必要性。于是,他的眼光越过千山万水投向了江南广袤的河川土地上。同时,一份写着蒙古文和汉文的“搜访遗逸”的名单也已经悄悄出炉,位列一长串江南士子名字之首的就是被忽必烈反复念叨的那三个字:赵孟頫。

    下江南负责“搜访遗逸”的大臣叫程钜夫,他也是个南人,宋亡后仕元,主张民族融合,一直致力于让江南的人才能够学以致用。所以他和赵孟頫可谓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程钜夫说的很诚恳:你有名望,有才学,理应出来辅佐明主,实现一番抱负。终日逃避,穷居乡里,荒废光阴,这哪里是大丈夫的所作所为!这一番话让本就有出世之心的赵孟頫蠢蠢欲动起来。但是周围的壁垒依旧高矗,他的两个身份铸成了一座围墙,一个是皇室后裔,他的亲戚和前朝的遗老遗少们无法容忍他的数典忘宗,他的侄子甚至亲自登门警告,若是出仕元朝,就与他这个叔叔情份一刀两断。另一个身份是江南的文坛领袖,一大批清流文人也以各种方式纷纷劝阻。赵孟頫最好的朋友戴表元一听到消息,连夜风尘仆仆地从奉化老家专门赶到杭州,在路上拦住老朋友,带来了洋洋洒洒的一首近二百句的《招子昂歌》(赵孟頫字子昂),里面有“虚名何用等灰尘,不如世上蓬蒿人”的劝慰,言语恳切,用心良苦。

    赵孟頫一度动摇了,但是很快又说服了自己。他的性格和他的抱负,注定了他做不了骑鲸跨海的神仙安期生,也做不了葛巾漉酒的隐士陶渊明,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甚至有些悲壮地启程了,身背后是一路的白眼和叹息声。

    赵孟頫的仕途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虽然在同胞眼中,他成了不折不扣的“汉奸”,但他却从未做过一件坏事,相反,他提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建议和策略,颇有一些政绩,深得忽必烈的赏识和庇护,一度甚至想提拔他为宰辅,但终究敌不过众多的蒙古贵族的阻挠。作为社会最底层的南人,赵孟頫是得不到完全信任的。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如履薄冰地在权利漩涡的中心周旋了八年之后,当年的雄心壮志一点点地在岁月中消磨,他终于看清也厌倦了宦海浮沉,在四十二岁这一年上告病还乡。

    回到湖州,第一件事就是把别居老宅重新修葺起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他要好好地歇一歇了。当年祖父造了这个园子,起的名字叫新兴郡国园,意喻着要复兴大宋江山。到了父亲这一辈,复兴无望了,父亲把园子又改成了菊坡园,取周敦颐所说的菊花是隐逸者也,以示自己与世无争。到了赵孟頫这里,人情翻覆,世态炎凉,经历太多复杂局面的他把故园名字改成了莲花庄,同样取自周敦颐的《爱莲说》:莲,花之君子者也。同时也是向世人告白:我虽然是你们眼中的“汉奸”,却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

    但是他的心声,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当世以及后世至今又有多少人能够体谅呢?

    4.

    记得年幼时学校里开过毛笔字课,其实就是让孩子们自由地在红模子上涂涂抹抹。我有一本赵孟頫的字帖,正在临摹,被老师一眼看到没收了去。至今我还记得她不屑的腔调:“一个软骨头没气节的人,写出的字都是媚俗的!学他干嘛?字如其人,写字就要刚健有力,做人也一样!”

    老师的话让我无法辩驳,那时年纪小,不敢辩,也无力去辩,因为她的道理所言不虚无懈可击。老师丢给我一本新的字帖,叫我好好临摹,我打开看时,每个字都宽宽正正,一股庄严浑朴之气扑面而来,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

    颜真卿比赵孟頫早出生了550年,历经了唐朝由盛及衰的四朝君王。他来到湖州做刺史的那一年已经64岁了,不久前经历了一场安史之乱的动荡,安禄山谋反势如破竹,所到之处一路降幡,唯有镇守平原的颜真卿是个例外!一介文人,誓死不降,还被推举为了联军盟主,统兵二十万,声震疆场。那一场厮杀,真是痛快,斩敌人首级万余,生擒一千余人,连唐玄宗都被感动坏了。但是在这场战争中,颜真卿的哥哥和侄子也失去了生命,让他悲痛欲绝。

    虽然得到了皇帝的嘉赏,但是官场上的排挤和亲人们的逝去,还是让他老泪纵横,心灰意冷。在这样的黯淡心境下,有些垂暮的颜真卿步履沉重地来到了湖州,一方面行使刺史之职,一方面在这一片湖光山色之中疗养伤痛。

    5.

    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过来了。

    果真是字如其人,而人也以群分的。敦厚、刚健、堂堂正气的颜真卿身边少不了正直和有才华的朋友与追随者,而他的阅历,他的学识,他的人品和他的审美高度使得颜真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湖州文化沙龙的核心人物。在他做湖州刺史的时候,茶圣陆羽正隐居在湖州山间写《茶经》,诗僧皎然在杼山妙喜寺当主持,隐心不隐迹。而少年得志的浪荡才子张志和,正隐居会稽,放舟烟波,一听颜真卿到了湖州,立刻兴冲冲地赶了过来,一住就是一年。颜真卿专门造了一条渔舟送给他,供他“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寻找创作的灵感。张志和也投桃报李,没过多久,一阕“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渔歌子》就跃然纸上了。

    朋友之间三不五时就聚在一起,座下都是饱学之士,赋诗绘画,饮酒品茶,好不风雅。为了大家的雅聚方便,颜真卿特意在杼山之上修了一座亭子,亭子由陆羽设计,皎然赋诗,颜真卿亲笔题字。他们聚在一起开了个碰头会,既然亭子建成于大历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大历八年为癸丑,十月为癸卯,二十一日为癸亥,那么就给这个亭子取名叫“三癸亭”吧。

    三癸亭的聚会堪称湖州版的“曲水流觞”,湖州文士们在山亭之中聊诗,赏花,谈天,编书。亭子建成的第二年,一部集文字音韵大成的《韵海镜源》便在这里诞生了,以颜真卿为主,参加编撰的文士多达55人。这一部巨著500余卷,书以《说文》、《苍雅》等字书为标杆,穷其训解,除了学问之外,从书页中还可以依稀听到杼山之上的啾啾鸟鸣,嗅出满径的桂花香气,以及扑面而来的云淡风轻。

    杼山上的茶圣陆羽墓

    6.

    颜真卿在做了5年的湖州刺史后,回京任吏部尚书去了,还被封为鲁郡开国公。但是最终被奸臣所害。皎然和尚后来在妙喜寺圆寂,葬在了杼山之上。陆羽被颜真卿举荐去京城做官,但是他辞而不受,依然潜心研究他的茶道,死前留下遗嘱要葬在皎然和尚的旁边,与知音依然为邻。而其他的湖州文士们也在颜真卿离开后的几年内风云散去。

    时光反转,当我赶到杼山之时,已是那场聚会的1300年后。被翻修过的但依然显得破旧的三癸亭孤单单地立在山中,昔年的桂树全然不见了,为了迎接上司赏桂而被颜真卿他们修成的“御史径”早已没有了路,被藤蔓荒草缠绕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入竹林深处,寻找陆羽的墓碑,却几乎迷失了方向,辗转徘徊之后,终于在日落之前找到了这座早已凋落不堪的墓地。

    当年陆羽隐居山中,皎然和尚来寻他,他不在,邻居告诉皎然他去山上了,于是诗僧留了一首小诗之后就走了: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

    而如今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立在竹林中,多么希望他也只是上山游历去了,待我转身离开之后,他依然会回到篱菊栅边,推开柴扉,不一会,劈柴担水,炊烟升起来,茶饭的香味就弥漫整个竹林了。

    7.

    我回到湖州城中已经华灯初上,衣裳街的店铺次第亮起了霓虹。苕溪和霅溪汇合于这条明清老街之畔,当年来往湖州的商人、官员、书生们都是从这里整整衣衫,拍一拍风尘,泊舟上岸。今天的衣裳街两旁,酒吧茶馆林立,湖州人都会把初到此地的朋友带到这里坐一坐,呷一口茶,讲上三两段老湖州的往事。

    往不远处走走就是骆驼桥了,当年苏轼初到湖州任知府,因上《湖州谢上表》,被朝中奸人陷害,命犯“乌台诗案”,官兵就是在衣裳街的馆驿河头把他押上船的。船顺流而下,路过骆驼桥时,湖州的百姓闻知此信都自发的赶到桥上为诗人焚香祝告,静默祈祷,场面颇为感人。湖州人经历过星光璀璨的文化盛世,但也经历了中国文化史上因此而最黑暗的一天。

    今天的湖州城依旧充满文化气息,恬雅淡然,让人走在街头总不自主地多了一份从容,少了繁华都市的浮躁。虽然太湖边也竖起了高耸的七星级月亮酒店,但是现代化酒店之下的湖面上飘摇的七桅帆船,也向世人昭示着这座老城的古风依然。在这个城市,人不多,车不多,好心情也就会慢慢多了起来。

    最后一天坐出租车去高铁站,司机大姐闲聊起房价比周边的上海杭州等地便宜了不少,热情地挽留我们在湖州置地购房。我们遗憾地笑笑,只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与这座宜居的城市就要分离,忽然想到那个拦住赵孟頫不让走的戴表元,他在另一首诗里面曾经笃定地写道: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仔细想一想,写湖州的诗貌似真的不多,但有这两句,足矣了。

    夕阳下的月亮酒店和古老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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