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巢

作者: 五月夏风 | 来源:发表于2022-07-02 04:4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九九一年五月十二日

    致亲爱的侄子马尔斯:

    亲爱的马尔斯,你好吗。

    自从搬来荷兰,我从未有一刻忘记给你写信,在忙碌中我也没有放下纸笔。

    还记得你刚从海军军校毕业的时候,我发自内心地为你感到喜悦,我曾想赠送给你一本信集,那是我日夜撰写的,可不知怎的,当我盖上笔帽的那一刻,我反悔了。

    我打算将未曾寄出的信件作为附件寄给你,在附件中,你会了解在过去某段时间的地球某个角落发生的事情。而现在我将要离开荷兰,准确地来说,我要离开我所熟知的世界。

    当然,这不是一封遗书,而我也没有放弃生命的打算。

    而至于你,我亲爱的侄子,听闻了你的遭遇,我深表遗憾。

    我不知楼上的伙计如何招惹到你,是因为他常在半夜放古尔德演奏的钢琴曲吗,或许是你觉得古典乐太刺耳,于是就上楼找他理论,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合理,会不会是你只是讨厌古尔德,那个疯狂的演奏家,总是能在录音带里听见他的低语吟唱,真是荒唐。

    我是不会相信的,你仅仅因为楼上的伙计放了一支曲子,就加害于他。我收到了哥哥寄来的照片,那个可怜的犹太矮子被你几乎砸烂了左脸,他身上的输气管就像海葵一样散在相片四周,多余的想象力让我觉得那些管子就像扎在我的手上,吞噬着我血液里的氧气,使我一阵阵眩晕。

    佛罗里达如此不幸的存在死刑,我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哥哥和我商议将你引渡到荷兰,而为了防止对方的律师将你的行为贴上政治意味,我们必须抹去你的过去,这就表示,那顶海军军帽已经随风而去,希望你不要再有留恋。

    至于将你安置到哪里,现如今在这颗星球上找不到任何一处无人的场所,我想只能借助上帝的力量,去指引你前行。

    附件

    一九七九年四月九日

    致亲爱的侄子马尔斯:

    亲爱的马尔斯,你好吗。

    你无法揣测我现在的心情,就好像背着滑翔机越过山谷一般,听闻了你从海军军校毕业的事情,我发自内心的为你感到骄傲。

    自从我昨天搬来荷兰,我马上就打算给你写封信,可由于不知如何开口,迟迟没有落笔。我在想,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写下怎样的字句能让你对我敞开心扉呢,我希望你能在历练中成长,也希望你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

    我决定从收到你的好消息这一天开始,记录下我每日的所思所想,然后将这些信件做成信集,一并发给你。

    今天我将规划一下自己接下来的营生手段,在弗利辛恩,很多船长在招募水手,我想或许我也可以去碰碰运气,在这座码头城市,大海焕发着生机与财富,没想到以往以博学著称的人会跑去争夺甲板上的一席,人是如此流动且飘忽不定,马尔斯,请坚定的走你的路,时间会凝练出结果,可美梦只存在于过程中,请在时间走向尽头之前,把握那些泛着粼光的机会。

    祝健康,勇敢。

    四月十日

    亲爱的马尔斯,你好吗。

    首先我有一个好消息要传达,我找到了工作,请祝贺我吧。

    在招工处的高声呼喊让我嗓子发干,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印象中,小个子的水手似乎并不受待见,可我往身后的市集看去,身穿水手服的小矮子们像一只只地鼠,坐在楼阴处啃食着水果。我感到不解,在我面前的三个体型壮硕的男人也被陆续赶退了场,只剩下我这孱弱的身躯和发酸颤抖的双手,而留着山羊胡的乔治先生却选中了我,换上了水手服,内心是喜悦的,可与我同行的伙伴确实让我兴奋不起来,他们大都邋遢,且五官不整,或是带有一些先天残疾,这让我对这艘船的生存率犯了愁。

    乔治先生是个爽朗的人,从眸子里透出老水手的睿智与坚韧抚平了我的不安,明天我们将出海,请为我们祈福吧。

    四月二十日

    今日风平浪静,这里是大西洋北海的夜晚,晚上好马尔斯。

    这两天我逐渐熟络了水手们,他们大都是印度人,从同僚的身份来说,他们确实可靠。昨天在收帆的时候,卷帆索因偏重突然脱钩,阿米尔大吼一声我无法理解的印地语,随后一把将我撞开,钩锁在甲板上闪电般划下了永久的疤痕,而不是在我的后背上。

    阿米尔是我来荷兰后认识的第一位好友。

    之后我们也就常常坐在桅杆下聊天,阿米尔有两个孩子,这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人是位父亲。这让我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人的成长早已因为我的固执而进入瓶颈,我过于沉迷探索自己,也就造成我漠视他人以及周遭的环境。

    和阿米尔一起看着流云隐去星光,听着浪涛拍打船壁,我又想起你刚出生那天,哥哥的脸上洋溢的迎春笑意。

    那是怎样的情感呢,我现在不得而知。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是个闭环,我们在不断地画地为牢,尝试用自己的特质立住我们各自的模样,我是个对知识求贤若渴的人,这分特质将我驱赶到了大西洋中央,我想我只是存在于这里,无论我在哪里,我都只能是我,我的世界取决于我真实看见的大小以及亲人朋友的数量。我想现在你应该可以代替我,一睹我未曾看见的景色,而我也会带着你将来可能的畅想,将这徐徐海风化为文字,锁在这过去的定格瞬间。

    祝收到信件的你健康,勇敢。

    一九八零年三月二十五日

    致亲爱的侄子马尔斯:

    一年未动笔,是因为我忙于接受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一切发生的那样迅速,让我无法在内心构筑起完备的防线。

    这里是阿拉伯海的西北部,距波斯湾大致二十海里。

    总的来说,阿米尔死了,他的尸体现在就堆砌在我旁边,而堆砌一词绝不是措辞不当,与我们同行的水手们如今只剩下我和其他两个德国人,还有一言不发的乔治船长。我们坐在救生快艇上,找寻着附近可以停靠的海岛。

    大致是八个月前,在给你写下上封信件的不久后,我们遭遇了一场剧烈的海啸,我们的船只解体了。阿米尔先是被大浪吞噬,之后又短暂的在浪潮的间隙中显露出消瘦的身姿,随后又被另一股巨浪咀嚼。西边的暴雨如一道水幕朝我们逼来,被雨水浸湿的刘海扎入了双眼,我透过风暴看到了如蛛网般撕裂的天空,我无法言喻当时的感触,有什么东西超越了恐惧溢了出来,我松开紧抓着桅杆的双手,纵身跳入海中。

    如果说时间的流逝是不可逆的单行道,那我会称这一跃是无比华丽的篇章,而如果它是小叉分径的花园,我将宁愿自刎,也不会在慌乱中做出仓促的选择。

    我在大西洋的海底见到了那些生命。

    在我落水的一刻,我第一时间感到的不是波涛的阻力,而是滚烫的海水。

    我敢说,附近五十海里的范围,海水被加热到了近乎高温温泉的程度。我感到一阵瘙痒,海水,我不知那些还能不能称为海水——它们是粘稠的,作为液体的密度已经达到了胶水的标准,在黑暗的环境下发出幽蓝的暗光,还散发着一种类似果香的气味。

    我与它们交融在一起,我感受到了它们的呼吸韵律,或许还是称“它们”为“他们”比较好。

    在接触他们的一霎那,我透过思维映射,看见了处在不同时间位面的你,亲爱的马尔斯。你风风光光地从海军军校毕业,之后留在部队坐上了官职,之后的日子你开始空虚度过。似乎没有能理解你的人,在他人看来,你的努力似乎和你的身体条件不成正比,大家在赞叹你天资的同时也否定了你的努力。终的,你犯下大错,亡羊补牢的事情让哥哥费劲了心思。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我不知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的脑袋里一下涌现出了我一生的全部记忆,从我在阿根廷出生开始,再到我死在柬埔寨的一晚,之间时间跨度之长让我瞠目。

    我依稀记得,我会在波斯湾的格什姆岛遇到一个黄皮肤的漂亮的姑娘,没有人知道她是哪里人,她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拉开了我们故事的序幕。

    我会与她度过开心的四年和剩下糟糕的四十余年,我们的爱情是性欲的产物,仔细想想,全世界有七十亿人,无论是在故乡五英里以内的城镇里,抑或是在大西洋深处的一座海岛上,我遇见灵魂伴侣的概率都是一样的,这好比平均的样本加权,本质上,在有五千位窈窕淑女的城镇和只有两位女性的小岛上,我做错选择的机会是一样大的。

    可我的记忆还在不断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在死亡之后,我竟又一次开始了新生,又一次呱呱落地,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竟长出了六根手指,而迎接我出生的也不是身着绿袍的护士,而是一些生冷的机械手臂,而我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物体是直悬于头顶的地球,它泛着金色的光晕,四周被星环包裹,而我想用喉咙发声却感到一阵刺痛,这时一条音频在脑中响起。

    “你回来了。”

    汽笛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我被这些胶状的物体拖到了海面上,此时风暴已经过去,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而乔治船长正开着搜救小艇向我靠近。

    大概是四十亿年前的一封信

    亲爱的马尔斯:

    我不知还能不能这样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这封信要交到你手里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你或许已经不叫马尔斯,或许你已经不是哺乳类,可我还是愿意用马尔斯这样的称呼纪念你。

    我现在正在见证生命的诞生,那不是我们所猜想的菌类生物,而是更为发达的液态生物。他们可以在时间轴上肆意跳动,对他们而言,生存就是自然降解。他们会渗透进每一次的自然循环,连接他们身体原子的不是互相的吸引力,而是完全随机的,无逻辑的秩序。

    构成我们曾经身体的液态组成部分们,以我们感知不到的状态汇入河流,涌入大海。

    这有点像几十亿年后诞生的缘起性空之类的佛家思想,一切存在即有序。

    对于这些生物,他们的每一对基因都互相对应着彼此,一条染色体在宇宙的一端明暗,就对应着另一条在地球上的闪烁。

    在与他们的幸运接触中,我的意识也被提取了出来,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

    在给你的信中,未来的我说过让上帝指引你之类的话语,那是多么冷漠的回应。

    我想起了迟迟没有将信件发给你的理由——因为我不想让你卷入我的生活。

    作为肉体的人和作为社会的人,我大体都失败的很彻底,我不知这样的自己能否给你带来积极正面的作用。可如今我已经知晓了我们作为人的时候最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爱。

    我的爱曾是狭隘的,只限制于男欢女爱,维持繁衍的必要之爱。可如今我这样看待爱,我认为爱即为忠诚,这种忠诚是不被感觉所牵引的,爱是一种感觉,我可以对你做许多虚假的事情,然后说这是因为爱。

    可只有忠诚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越来越好,所以我会拿出我的忠诚参与到你的生命当中,做你一直的,忠诚的朋友,化为春雪在你身边陪伴你,变成晚风在你耳边开导你,我希望能做你,四十亿年来第一位忠诚的朋友。

    我会将这封信转化为尚未成型的一年四季,渗透进宏大生命旅程中的能量一束,期待在某时某刻,我们能因巨大的奇迹再次相遇。

    你未来忠诚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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