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又去了三个月前我曾去过的那条河。站在木桥上,我几乎辨不出河岸,那上面长满了苇草,要高出人许多。我曾一度羡慕过那一丛苇草,一走进它,别人就找不到你,你在暗处发笑,饱尝了神秘感带来的快乐之后,便可猛然跳出。那大概是小时候的梦想吧,躲起来是为了出来,隐藏自己是为了让别人看到你,而现在,那一丛苇草兴许还有更多让人羡慕的地方。
昨天我又去了三个月前我曾去过的那条河。那时候,它总是没那么静。水虽不多,却也能慢慢流淌,两岸总有那些属于跳跃的生命,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一次次地滑到河里,是因为抓青蛙,还是拔苇草,还是逮小鱼......
昨天我又去了三个月前我曾去过的那条河。河不宽,不足十米,两岸的水草高高地长着,河底没有水。没有水的河,我称它为青河,因为河底长满了青草,与河岸连成一片。两岸的河底不是很陡,有的地方种着树,有的地方种着庄稼,一到夏天,河底是青的,河岸是青的。
我又去了青河。在青河还不是青河的时候,每当吃完饭,我总是纠结是去小学还是去青河。但是眼看着同伴都去了学校,我也就跟着去了。如果我不去,我母亲会打我,况且那时,我一个人即使到了河边,也只能乖乖地在河边走,因为我一个人是不敢下到河里去的,河里什么时候鱼多,什么时候有青蛙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总是这样,对一种事物充满兴致,却总是缺乏勇气。
我又去了青河。那时候,青河里的水很多,我学会了游泳后三年,仍然对青河充满惧意,直到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水鸭子,它正在河里游,别人都说能抓住它,却没有人下河。我想抓住水鸭子的愿望这时早已盖过了对河的恐惧,于是就逃进了河里。我立刻就发现了自己的笨拙和恐惧,水鸭子顺着河流快速的跑了,我在河里,突然害怕了,赶紧从河里窜了上来,河岸上的人一片哄笑,我受到了屈辱,沿着河跑了一段,又跳下河去追赶水鸭子。我始终也没有碰到水鸭子的一根羽毛,水鸭子沿河跑,我沿河追,渐渐没有人能看到我了,我就懊丧又羞愧地抄近路回家了。
我又去了青河。在青河还碧波荡漾的时候,我总理解不了苦难。即使天气再炎热的时候,总有人在田地里干活,我那时最怕站在刚刚割完麦子的地里往远处看,远处的人,远处的树,远处的空气,都是一晃一晃的,看了让人头晕。我会在青河旁待一上午,直到在河堤后面的地里干完了农活的老奶奶艰难地爬上河堤,弯着腰招手叫我:“青——别玩儿了,回家吧!”我那时可能正在兴头上,她的声音又那么小,我就故意听不见,还在那儿玩儿,她就很慈祥的笑着,依着一棵树等着我。
我又去了青河。那时候,在青河边,我总有许多想做而又做不成的事,在割麦子的时节,我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看到有野兔子从河堤上跳下来,然后别人家的狗跳下来,后面紧跟着手拿铁叉的大人。兔子从河堤上拼命地往下冲,冲到河岸边,猛地垂直转弯,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后面紧追的狗和拿铁叉的大人,也赶紧转弯,又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承认我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像那个大人一样拿着铁叉很威风的追赶一只像发了疯一样奔跑的兔子。
我又去了青河。在我渐渐学会抓鱼的时候,青河里的水还是很多的,但那时我怎么也体会不到收获的快乐。往往我费了好大的功夫,从邻居家偷来罐头瓶子,从我家的厨房里偷来面团,然后把面团揉成小块丢进瓶子里,再用绳子拴着瓶子放进水里,等一会儿再提上来,眼睛睁得再大,瓶子里也不过只有一两条只有指甲大小鱼儿。在河堤上种庄稼的人,他们像是闲逛一样,从地上拾起一根略粗的树枝,蹲在河边,静静地待一会儿,然后扬起树枝“啪!”一下打在水里,水花四溅,一会儿水面上就会浮起一条足有巴掌大的鱼。我无不谄媚地去请教他们,可他们却避而不谈,只指着河面说河里的鱼很多,我迷茫地望了望水面,一条鱼也没看到。
我又去了青河。在青河还有水的时候,它并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尤其是像我哥那样略大一点的孩子,他们宁愿东逛逛西逛逛,也不愿到青河去玩,但是我喜欢。我哥把我当成了他的包袱,我母亲既不允许我一个人外出,又不让我跟同龄人瞎混,而我又不愿一个人傻待在家,所以我母亲就命令我哥带着我出去。他常常半路把我扔掉,可中午或晚上时又必须带着我回家,所以回家之前,他必须找到我,而我往往会在河边,他凶着眼睛往河堤上一站,我就立即跟他回家,他可不像老奶奶那样有耐心。如果我稍微迟疑一下,他就会打得我胸口一起一伏地哭,到家还不许我跟母亲说。
我又去了青河。在青河还不是青河的时候,我总觉得它是天底下最好的河,无论别人谈论别的河如何的宽,如何的深,如何的有趣,在我脑子里最终不过化成了一个个陌生的符号。小学二年级学年结束前,老师叮咛我们在暑假里不要到河边去。我一向都听老师的话,可这次没有,她跟很多人说过的话一样,让我开始厌烦,我对大人的话开始怀疑,学会了愤怒,学会了发泄,学会了骂人,学会了打架,学会了无数与大人所教导的背道而驰的东西。
昨天我又去了三个月前我曾去过的那条河。我说我三个月前去过,总有一种疏离感,其实,在那些时候我又何曾一日没去过那儿呢?十岁那年,我站在青河的木桥上,看着河底流动的白云,我知道了什么是快乐。它轻盈通透,让人感觉舒畅,可它又那么易碎,一滴水的飞溅都可将它破坏。我没看到这些,只是顺着河流的方向注视着从我脚底流过的河水,它们款款的向前去,去寻找,去发现,免却了无数等待的痛苦。可我又分明记得我十岁以后的一天,独自又到了青河,我渴望自己亲手抓住一只青蛙,刚走近河边就有几只跳进河里,我很高兴,沿着河去抓,每走几步,就有青蛙嗵嗵嗵地往下跳,我走了很久也没抓到一只。我一直沿着河走到了天黑,前面看不见路了,我便折回。一路上,我再也没有看到一只青蛙跳进水里,青河也没有了声响,它像是远远地离开了,我忽然感觉到了孤独。
昨天,我又去了青河。青河的一切都清晰的在我眼前,河底连着河岸,一条勃勃生机的青河伸向远方。可是我,像是那晚落寞地沿着河岸走回来一样,怎么也感受不到我十岁眼中那条河的流动和那条河的生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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